作為生活一部分的死亡
讀《反=日本語論》的「聲與墓碑群」
前言
以老派的日本作家而言,我能夠立即舉出喜歡的,就只有柄谷行人和蓮實重彦。而我對蓮實氏的印象,大概是一個相當自負的人。
蓮實重彥(はすみ しげひこ)。1936年4月29日生于東京,身高182cm。法語文學家、文藝評論家、電影評論家、小說家,東京大學前校長(1997–2001)。
蓮實重彥是學術季刊《表象》編輯委員、日本國立近代美術館電影中心管理委員會委員,貴為日本學術界領袖之一。東京大學的電影專業,是在他的極力爭取下開辦的,黑澤清、周防正行、萬田邦敏、鹽田明彥、四方田犬彥、青山真治都是他的學生。 — from https://www.itsfun.com.tw/蓮實重彥/wiki-268127
蓮實氏作為法語專精,積極向日本引入相當多的法國電影和思想,包括在七八十年代翻譯不少尚盧·高達和德勒茲的作品。由這本成名作《反=日本語論》到最近已八十高齡仍獲三島由紀夫賞的《伯爵夫人》可見,確為筆耕不斷的文化人。
至於自負這個印象,其實是好的意義之下的「自負」,而這當然是有關於他和記者在獲得三島由紀夫賞的現場對答:
記者:首先想問,請說一下得獎的心情是怎樣。
蓮實氏:「心情」這個詞,不存在我的心裡邊。所以答不到。
……
記者:在這種場合,得獎者通常都不斷聽到「恭喜恭喜」這些說話並接受詢問,我現在有點猶豫。蓮實老師,有關得獎能夠說高興嗎?
蓮實氏:我一點也不高興,我覺得這是一個大麻煩。我覺得這樣的獎項頒給一個80歲的老人,是日本文化的一大恥辱。
這應該頒給一個更更年輕的人。我原本以為順利的話,いしい しんじ先生應該獲獎,但這次的作品也不一定適合獲獎。選拔委員會的成員,可以說是採取了「就選蓮實」這種暴行,而這種暴行,我覺得就非常討厭。(http://web.archive.org/web/20160517033121/http://www.huffingtonpost.jp/2016/05/16/hasumi-mishima_n_9998942.html)
《反=日本語論》於1977年發行,我手上的是1984年的初版第八刷,是正值壯年的蓮實氏寫下的文化評論作。整本書裏蓮實氏透過與以法語作為母語的夫人,和日法並用的孩子的相處,從而激發起東西日法之間的文化、語言的比較。
本文
日本前幾年興起一種名為Dark tourism的旅行方式,相比起一般旅行會以吃喝玩樂為主,其會探訪的地點都曾經發生過死亡、災難、屠殺等黑暗事件。
黑暗觀光的概念始於1990年代,基於對歷史的求知慾,或是不尋常事物的迷戀與追求,人們總試著在歷史的黑暗面尋找蛛絲馬跡,當傳統博物館逐漸無法滿足人們這方面的需要時,黑暗觀光便越來越受歡迎--維基百科
尤其是對日本人而言,這些地方有一種慰靈的意義而被視為一種「負之遺產」。311 福島事件之後,東浩紀和津田大介都以切爾諾貝爾為對象,期望將福島核電廠變為觀光地,使得Dark tourism的認知度提高。
在這篇「聲與墓碑群」,蓮實氏講到他們一家經過法國的諾曼第,看到一大片的墓園,從而比較日本和法國對於死亡處理上的不同,可以說是對於所謂「負之遺產」的一種批判。
不過首先,在第一節「墓地的無感覺」的風景描述已經相當精彩:
たとえばあの「最も長かった日」として記憶されている上陸作戦の舞台となったノルマンディーの海岸地帯とか、塹壕だの鉄条網だのを越えての白兵戦が時代錯誤とも思われずに演じられていたフランス東北部の平野地帯とか、とにかく今世紀に入ってからヨーロッパで繰り返された2つの大戦の、その趨勢を決したとされる激戦地の跡をそれと意識もせずに横切ってゆく。ゴシックの大伽藍を見るとか、理由もなくパリを離れて海を見たくなったとか、動機はそのつど異なっているが、だがそんなとき地表近くを滑走する瞳が捉えるものは、すべてが豊かさでありのどかさであって、よほどの心の構えでもないかぎり、そこでおびただしい数の生命が匿名のまま奪われたことを意識している暇はない。
在橫過諾曼第的海岸也好,法國東北部的平野地帶也好,經過的所有人眼球所能捕捉到的,都只有那裏的豐饒、閒靜,無法察覺到那是經歷兩次大戰的舞台,無暇意識到無數生命就在此被掠奪。但,法國人卻用一種讓人不得不直視的方法,要人知悉到這段歷史,那就是諾曼第美軍紀念墓園(Cimetière Américain de Colleville-sur-Mer)。
蓮實氏形容這個墓園的廣大,「(在很多情況下,稱為墓地都感到滑稽)多くの場合、墓地と呼ばれることが滑稽なほど、広い。」,是一種異樣的存在。而在墓碑上刻劃著的,大部分不是法國人,而是美國人、意大利人。
「(為什麼那些天真樂觀的美國佬,和那些開朗的意大利人要睡在這樣的土地上呢?想著想著,法國真是個奇怪的國家。)あの無邪気で楽天的なヤンキーが、あの陽気なイタリア男たちが、どうしてこんな土地に眠ってい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のか、つくづくフランスとは奇妙な国だと思う。」
一個在兩次大戰都沒有取得勝利的一方,以勝利國的身份出席在講和會議上;眾多異國的年輕人跨越大西洋、越過阿爾卑斯山,在此喪命。而這個墓園的廣大,其樹立的眾多十字架,超越所謂歷史的必要、對死者的憑弔、敬虔,在這宏大的規模荒唐得,連記起這場悲劇的抒情都要被摒棄殆盡。
相比起要作為對無數死者的記憶、象徵著那些被奪去的生命,蓮實氏認為那些十字架是呈現出作為十字架自身的生命力。不是為了成為永不磨滅的戰爭痕跡,而是僅僅作為一種難以計算的數量、近乎荒唐的廣袤,佔領著我們的視界。
在Hiroshima 還是 Nagasaki 的紀念碑,聯想起的是所殘留的記憶,對慘劇的象徵。人們觸碰著石碑,重新回想起那段歷史記憶。即使是那些未能反芻那段歷史的人,也能垂低頭,祈求死者安寧。但是,這個墓園的十字架那無生命力的白,幾何學意義上的廣大,卻完全沒有這種紀念的象徵、具儀式性、能夠緩和紛爭對立的外皮。我們對於那些十字架,只能默默地被景象侵佔整個眼球。
法國為何是一個奇怪的國家,那是因為即使存在著這種大煞風景的石碑列,人們的生活節奏都毋受影響。蓮實氏感嘆,能夠與這種陰鬱之下,如常地生產、再生產的堅韌,並非平凡之事。他無法想像,若果在富士山下,如果有墓地紀念著一些被強迫要求日本國籍的朝鮮半島、台灣、中國大陸出身的戰爭犧牲者的話,能夠有幾多日本人可以周末在御殿場、富士五湖度過。甚至是連紀念為了日本已亡的非日本人,在他們遺體上放上一塊又一塊墓石的閒暇都沒有。他們就只會適時祈求他們的冥福,那有如偶爾愛撫自己恥部,得到快感般。日本人無法忍受在那麼大的範圍,埋葬這個規模的殘酷。他們不能像法國人般,在墓園的旁邊種起葡萄、吃起芝士來。
有趣的是,蓮實氏重申,他提出這個生活形式的比較,並非為了批評法國人不知何來、毫無廉恥的鈍感,也並非是要說沒有那種認為法國是世界的中心,死掉幾多個維護這個文明國度的新大陸野蠻人都無不思議的中華思想者。蓮實氏僅僅希望,能夠呈現出這種法國,或甚至歐洲這種容許這些十字架殘酷的存在其生活方式,對於活著事物那種執著的嚴酷。
這些十字架,並非為了作為數量上被抽象化的死者亡靈,也並非作為反芻出記憶的個人抒情談,亦非將人類的悲慘儀式化成為一個個的紀念碑,而是他們作為將壓倒的存在成為日常的光景,一直去接受,生存下去,其作為物件活活地的生存著,緊貼著人們的肌膚,並得以生活下去。
所以在這種生活裡頭,在歐洲生活的人不單止是物質主義者,更是不斷在精神上磨練自身。以蓮實氏之言,物,對於歐洲的人,並非那種時睛時雨的曖昧自然,反而是一種作為極致的人工物,威脅那些生存著的存在。而那看似奇妙、雜然的歐洲統一性,卻為那些面對這些物而生活下去的人們,提供支持。
又再一次,我們在此重遇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的一句話,「傳統是延續薪火,而不是崇拜灰燼」。過去,是僅僅聊以自慰,成為偶爾懷緬的追憶,還是能夠變為活著的新憑依,未來的指引,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