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暗杀
《金阁寺》里的沟口,就像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和歌剧院的幽灵埃里克,先是美的热望者而后又成为美的仇恨者。他们都傍身于一座凝结着“美的秩序”的伟大建筑,又藉一位美丽女人的躯体确知自己对此种既定秩序的认同,透过世人之眼映射出的自身的丑陋让他们憎恨这种美的不朽性。
沟口是一个丧父的结巴,渴望做现世的暴君——因为在秩序森严的古代,只有暴君能做秩序的毁灭者。几乎是在见到金阁的第一眼,沟口就获得了极其敏感的对美的感知力,金阁不是一个美的个体,而是美的集群,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亭,它们是声声回响、生生不息的美。每每感知到这种美的无止歇的回响,沟口就越发埋下憎恨。他知道自己的结巴是不可能为这种美所包容的,所以“幻想着有一种压榨机似的东西”,把一切构成秩序的东西统统压得粉碎。
这种美的压迫力表现在沟口在与女人欢爱时,脑海中闪现出金阁在水上的影子,提醒他“美在那边,我在这边”的可怕事实,一切想要享受感官的欢愉的行动都停止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地被美拒绝了,所以肉体的欢愉也无法满足他的欲望,他最大的欲望是能以被接纳者的身份进入永恒的美的秩序里,这欲望后来具化成了要焚毁金阁的那一把火。
柏木是和沟口相似的由美反射出来的丑陋的影子,他的X型腿远远地把他和美的世界分隔开来。但是两人的解决方法却不相同,柏木相信“认识才是能使世界变形的东西”,要打破美的秩序,就要扭转人们对美的认识。所以遇到把他和其他客人同等对待的妓女时,他怒不可遏,因为他想要的秩序和现有的秩序有相反的美丑的两极,如果他被定义为丑,对面就是美;如果他想成为美,对面就应该是丑,没有中间区域。在他和正常人被“同等对待”的妓女那里,他被凌辱了。他打破秩序的方法,是巧施方法,使那些有无数男人追求的完美的女子,因为怜惜之心注意到他,然后再爱上他的那双X型腿——通过占有她们的身体,他让现存的美的秩序臣服于他创造出来的新秩序。
然而沟口相信行动才是解决之道。他所有的“求生”的理性归结于把象征永恒之美的金阁烧掉。在故事的最后,当他把所有易燃物堆上金阁,即将要点燃火柴之前,他还是犹豫了。他在黑夜中凝视金阁毁灭前的样子时,看见了他认为是美的东西的全貌,又再次被美的威力击中,被那种“被隔离”的无力感绑住了。最后帮助他的是语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他最终点燃了火柴,在金阁冒出的红色烟云中、从沉重的美中解脱出来,获得了“生”。
这是一出美的弃儿对美的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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