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糖果罐

　　「哇——嗚哇——」我只顧瘋狂地哭喊，完全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回音在整間小兒診所竄來竄去，惹得其他小朋友一起放聲共鳴，一時之間，小兒診所成了蒼白色的煉獄。外婆一直和醫生、護理師、其他小朋友的家長道歉，有的小朋友眼眶裡還有未拭乾淨的淚水，外婆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森永牛奶糖遞過去，嘴裡唸著：「打針不痛，痛了就吃牛奶糖。」其他小朋友見狀，都急著從媽媽的懷抱中攀爬下來，伸出小小的掌心跟阿婆要牛奶糖。然而，我嘴裡的牛奶糖又甜又鹹又苦，因為邊嚼邊哭，眼淚鼻涕通通滑進嘴裡，即使如此，我還真的馬上就忘了打針時的恐懼與疼痛，外婆的這一招，真是有效！

　　回到家，外婆牽我到浴室洗臉，當外婆捲起袖子舀水的時候，手臂上清清楚楚的齒痕紅通通的，我才回神過來，這是我在小兒診所打針時對著外婆狠狠咬下的痕跡。外婆將我的臉用毛巾擦乾後，發現我竟然又哭了起來，只聽到我模模糊糊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嗚哇——」外婆只是笑了笑，直說：「乖！洗完臉不可以哭，等一下再給你一顆糖吃！」。

　　果然，在我不哭之後，外婆又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牛奶糖，霎時，我就忘了齒痕的存在，舔著香香濃濃的牛奶糖味，忍不住打起瞌睡。外婆跟媽媽說：「這孩子，哭了一整天，哭累了，正睡得甜呢！」媽媽苦笑著說：「別給孩子吃太多糖，吃完要記得刷牙。媽，謝謝您過來帶孩子，最近公司忙著盤點，實在抽不出時間帶孩子去打預防針。這孩子調皮，只有您可以讓他聽話。」外婆與媽媽一邊說話，一邊嘴裡也是含著牛奶糖。

　　記得，搬家之後，外婆常帶我到新家附近的公園遊玩。公園裡有很遊樂設施，包括盪鞦韆、溜滑梯、單槓、蹺蹺板等，我每一樣都會玩過一輪再一輪，外婆就靜靜坐在長椅上看著我東奔西跑。有一次，我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瘋了，在溜滑梯上上下下追逐，不小心，從溜滑提梯上方滑跤，頭殼撞到水泥斜坡，當場嚎啕大哭。外婆見狀，立馬趕過來呼呼，只見我的額頭上偷偷種起一個粉紅色的腫包，令外婆心疼不已。外婆想要從口袋掏出牛奶糖，卻是撈來撈去撈沒有。第一次，外婆的眼神如此無助，尷尬地抱起我，走出公園，尋找「柑仔店」。最後，繞了一大圈，甚麼店也沒有，只好急忙帶著我回家冰敷後敷藥，我氣得好幾天沒有跟外婆說話。

　　自此之後，外婆就買了一個好大的透明糖果罐，大概跟我的頭一樣大，裡面倒滿一堆香氣濃郁的牛奶糖，甜味溢滿到罐外，我想偷拿一個，卻被媽媽狠狠打了手背：「不准偷吃！只有外婆的允許，由外婆拿給你，你才可以吃，知道嗎？要是偷吃，我就把糖果罐拿去送人，以後你就看著別人吃。」我只有乖乖聽話，並且馬上跑去跟外婆和好。

　　記得，外婆曾經說過一段故事：「那是阿婆（客語發音）小時候的事情，你阿婆太（客語發音）身體虛弱，常常病倒，加上戰亂，內心憂鬱非常，在阿婆的印象中，你阿婆太都是躺在病床上的模樣。阿公太（客語發音）很辛勤的掙錢養家，可惜湊不出醫治阿婆太的藥錢。每當阿婆太病痛時，就含著胸前的玉墜子，似乎那冰冰涼涼略帶著鹹味的玉塊有止痛的效果。你知道嗎？還真的有效，每次阿婆太含著含著就睡著了。這塊玉墜子是阿婆太唯一的嫁妝。那天，阿婆太說：『阿妹（客語發音），這枚玉墜子傳給妳了，這枚玉墜子會保佑妳，會保護妳，就像我在身邊。』阿婆不肯收下，因為阿婆要你阿婆太恢復健康，要玉墜子給阿婆太力量。可是，在逃難時，阿婆太還是倒下了。」外婆摸著心口的玉墜子，溫柔說著。

　　「現在，你們不用玉墜子，有森永牛奶糖就好。」外婆笑著，眼眶含著淚光，不知是開心時代的變化，還是感嘆來不及給阿婆太吃顆牛奶糖。

　　現在，媽媽的脖子前掛著外婆的玉墜子。有一次，我好奇地跟媽媽借來玉墜子偷偷舔了一下，鹹苦鹹苦，這枚歷經歷史風霜的玉墜子，如同玉塊上雕刻的觀音像，充滿慈悲與愛，像是外婆，或許也像阿婆太。

　　外婆在過世前，在病床上說說笑笑的樣子跟平常無異，但是我知道，外婆都是偷偷把痛藏在心底，看外婆含著玉墜子睡著的表情就知道了。這次，換我買了一個玻璃糖果罐擺在病床旁，雖然看起來比不上外婆買的大罐，卻也有掌心這般的大小，內裝牛奶糖三十天份，每天只准吃一顆。外婆笑著說：「我終於知道你以前看著糖果罐吞口水的心情，說真的，吃不到，喉嚨裡真是癢。」我與媽媽看到外婆嘴饞的生動表情，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現在，我的書房裡擺著一大一小的糖果罐，小罐繼續裝著牛奶糖，大罐則拿來裝紙鶴，紙鶴裡寫著一首一首的詩，用牛奶糖的餘味醃著，等過年回老家的時候，再打開罐子，將紙鶴拆開，朗誦一首一首的詩給外婆聽，這些甜甜的詩句，不鹹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