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暗夜的螃蟹》-用藝術將混亂轉換成生命
滴靛藍墨水滴入清水,先直直地落進水中,墨才隨著水流,一絲一絲地蔓延開。然後慢慢地,整碗水成了暗暗的藍。讀《暗夜的螃蟹》時悄悄攀爬身子的震撼,就像那墨水,慢慢侵蝕、久久不散。這種無法控制的撼動和恐懼有點像,就算事件結束了,就算書闔上了,還是會在體內逕自流竄。
這是一本文圖都非常出色的繪本,能獨立成篇,合而為一時則放出更燦爛的光。文本是由德裔臺籍音樂家魏樂富(Rolf-Peter Wille)所撰寫,原本是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寫的鋼琴曲朗誦獨白(影片連結在文末),靈感來自一位二二八遺族小時候的真實經歷。後來,他邀請藝術家潘家欣配圖,創作成繪本。
繪本以剪紙手法呈現,素材選得巧妙。不透光的紙若能剪開,就能漏出光,成為藝術;黑幕壟罩的地,只要大膽剪開墨色,無論縫隙大小,終會透出光。全書雖然只有黑白灰三階顏色,但畫面並不因色階單純而乏味單調。每一頁的剪紙圖樣上都以深淺不一的灰刷過,可能是不規則地刷過,可能是點的暈染,可能是純粹的白。圖樣的設計和豐富的灰階給整本書帶來層次感。
書的開頭很有意思,是從這樣一句陳述開始:
螃蟹橫著走。至少在這裡,臺灣,人是向前走的;是的,他們相信自己是向前走。可是現在我得回頭——回到許多年前,回到那天晚上,我的生命被一隻螃蟹拯救之時……
究竟,螃蟹要怎麼拯救人?怎麼讓人前行?
故事的起始是女孩與弟弟在庭院玩耍,畫面的光源是兩位小朋友悠哉看景之處。此時暈染的灰已經侵蝕房子的牆柱,但孩子並不知道。轉折從夜晚媽媽在室內穿著木屐踱步開始。一下子向左、一下子向右,然後又向左,木屐來回踏著。讀者的視角隨木屐移動,畫面晃動不安。
被吵醒的女孩發現木屐聲竟然越來越遠,媽媽是留下她和弟弟出門了!畫面全灰,再無一點亮白。女孩匆匆忙忙追著媽媽來到夜晚的海邊。
快!快跑,跑得更快、再快,不,還是不夠快——
水墨隨女孩的光腳蜿蜿蜒蜒地暈染開,一切都動盪不安。
女孩在尖角分明,像一隻隻惡魔爪的林投樹間偷看著媽媽。她走進高高的沙丘中,沙丘的分布像巨大的妖魔洞窟,但媽媽還是無所遲疑地走了進去。
沙丘裡躺著用童言童語溫柔包裝的殘忍真實。
媽媽的動作凍結
媽媽彎下腰
為什麼有那麼多動物躺在地上?
喔,是身體澎起的巨獸!
它們在月光下微微發光,發出濃濃腐臭——我知道了,是傳說中的巨魚怪獸!
一部分垂著像八爪魚的長臂;一部分沒有手,而腳被鐵絲銬住。媽媽蹲下,對其中一個輕聲說話。但,它的嘴巴塞滿了破布——怎麼回答?
寥寥幾句話隱含的訊息沉重複雜,畫面卻異常簡單,只暗喻著人在死前受到何種對待。
顫慄感開始攀爬我的背脊,甩都甩不去。
然後女孩這才看清,巨獸不是獸,而是爸爸。她禁不住喊出聲,發現她的媽媽沒有說話,只是像一個母親一樣牽起她的手,帶她回家。
回家後,媽媽沒有催她睡覺,卻叫醒了弟弟。木屐又喀答喀答地響起,兩手牽著兩個赤腳的孩子,他們又往黑暗的海走去。
他們直直地走向暗夜的海,身體開始被海水掩蓋。
水越來越高,但媽媽不讓他們跑。
當我們走過冰冷的海水時,堅硬的碎石思裂了我的腳跟。
媽媽拖著我們,拖著我們。
終於,希望的光隨著一道大浪打來。
被沖散的弟弟短暫消失後,突然抓著一隻螃蟹冒了出來。
你們看,螃蟹!一隻螃蟹!我們帶牠回家,我要跟牠玩,牠可以坐我的朋友!
故事中的第一個燦笑終於出現,弟弟的聲音應該是滿懷期待的吧。
這句話平實,卻對生活和生命有所期待。
話語是雷,媽媽停下腳步,許久後回神。母子三人被淺淺的灰白色刷過,還帶著點憂愁,但媽媽終於說了那夜的第一句話--小心。接著,畫面中出現本書難得的純白。大片的白像礁石,隔開洶湧海浪,庇護著海中的人。
我們一直站在海浪裡,全身濕透,而阿秋依然緊抓著螃蟹。
媽媽的痛哭,淹沒了大海。
故事結束在一隻大螃蟹與兩隻小螃蟹,雖然在暗夜,卻努力活著的畫面。
在後記裡,魏樂富寫道:
惡魔是永不沉睡的。它們追捕夢境,而且它們將醒來,突然又長出新生代的惡魔,然而它們似乎不喜歡白晝。假使我們注視並將它們轉換成新的生命形式,或許它們將停止追捕我們;這就是藝術的轉換能力,能將混亂轉成形態,將恐怖變成生命。藝術的作用不是將攻擊者描繪成鬼怪或是將被害者變成英雄,如此之意圖將導致俗媚與陳腔濫調,會導致如我們在社會現實主義、納粹藝術或好萊塢影片中所看見的內容。藝術的用意並非教育(當然那也可能是一種「併發症」),但藝術並沒有任何意圖,然而藝術能將混亂轉換成生命。
魏樂富的文字與後記深深打動我。我想,這本繪本和魏樂富的曲子已經成功地將一段哀傷轉換成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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