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父」
「舅父」與我毫無血緣關係,卻勝似親人,我說的「舅父」是新界大埔墟街市一檔名為「舅父海鮮」的魚檔,主打游水魚,還有各種貝類、蝦等鮮活海鮮。我順著店名把老闆叫舅父,老闆娘就是舅母了。「舅父海鮮」的鋪面呈直角形,通常有四個人在工作,直角的三個點各站一個人招攬客戶和撈魚,還有一個姨姨躲在魚缸後面負責殺魚。舅父販賣的海鮮種類繁多,各類魚兒在一個個魚缸裡暢泳,五彩繽紛,十足一個小型的水族館。
光顧得多,自然就熟絡,通常在等候魚被殺好的時間裡,大家都會趁機閒聊幾句。舅父舅母皆是率直之人,說話好像一點就著的鞭炮,用粵語來形容就是好招積好串。奈何兩位是海鮮界的獨裁者,我也只有俯首稱臣做順民的份。舅母腦袋是一台容量無限大的硬碟機,她記得每個常光顧的顧客怎麼稱呼,也記得每一個顧客的喜好。她記得我家日常三個人開飯,喜歡肉質細膩爽滑而不軟綿的魚,連我只提過一次先生大人不喜歡吃黄腳鱲她都記得,不管那一天的黃腳鱲如何完美,她也絕對不會向我推銷半片魚鱗。舅母記得我小孩喜歡吃三鬚魚,有好貨到都會告訴我,還會認真幫我撈一條大小適合三人晚餐的。有時因為招待親友吃飯,多買了魚,舅母會馬上提醒家裡才三個人吃飯,不要買多了。每次我都忍不住駁她嘴,「喂,我買多一點,你多做生意不好嗎?」然後我才如實告知那天其實不止三人吃飯,她會給我一個親切的白眼,而舅父則會湊過來,笑嘻嘻叫我乾脆再多買一條,他也要上我家吃飯。
香港講究新鮮的魚要清蒸, 不同的肉質,魚的重量還有魚身的厚薄都影響清蒸所需的時間,時間不夠蒸不熟,時間稍微過一點又會把肉蒸老,火候的恰到好處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每次接過魚準備走人時,我都會問舅母:「今天這條魚要蒸幾分鐘?」舅母快速扒開袋口隨意看一眼,然後會告訴我一個數字,不要問為什麼,也不要質疑,照做就對了,蒸出來保證是最佳狀態。習慣了依賴舅母,我都不想費心思去想每次到底要蒸幾分鐘。過來台灣以後,我蒸的魚狀態飄忽不定,完全不復香港時的水準,是舅母徹底把我寵壞了。
某年農曆新年假期後,好多天舅父都沒有開工,搞得我在街市好像遊魂野鬼一樣不知道買什麼好。等到舅父終於施施然開門做生意,才知他們一家去了馬爾代夫旅行,我問舅父去那好玩嗎?舅父撇一撇嘴角,用毫不在乎的口吻說:「唉,明明每天在這裡都對著魚,去到那裡,住在水上屋又是看魚,你說是不是很無聊。」他明明就是炫耀,那一刻只想打爆他的頭,我假裝生氣說:「去旅行搞到我那麼多天沒魚吃,還不好玩,早知你就不要去啦。」舅父飛給我一個招牌白眼之後,笑得眼睛都瞇起來,變成一個容忍亂發脾氣外甥女的慈祥舅父。
我偶爾會拉著小孩一起去街市買菜,到了舅父那,我都會指著舅父對小孩說:「叫舅公啦!」於是老闆成了我的舅父,也成了我小孩的舅公。晚飯只要看到有蒸魚,小朋友都會開心地說:「啊,你今日又去找舅公買魚啦!」如果看到他最愛的三鬚魚更是會開心得眼睛都瞇起來,小小年紀已經成為舅公的忠實順民。來台灣以後, 我們家附近的街市可以選擇的游水魚幾乎沒有,想吃要開車去離家有一段距離的海產店購買,即便如此,可選擇的品種也遠遠不及舅父的豐富。某次我做了鹽煎馬友(午仔魚),外焦裡嫩,自認處理得還不錯,小屁孩用筷子戳一戳魚身,老氣橫秋地嘆一口氣說:「我想舅公了!」我答應他以後回香港的時候,第一餐飯一定吃舅公的魚,想吃多少就買多少,只是……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欣慰小朋友懂得記掛香港的好,而對於大人的我來說,儘管傷透了心,香港始終都是我最愛的家,不管是黎明前掙扎求存的市民,還是囂張的魚檔老闆、親切的賣菜阿姐、一臉高傲的茶餐廳伙計……全部都值得一直好好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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