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访 | 2019 : 我只关心义人 愿你们得福
雪访 | 2019:我只关心义人 愿你们得福
作者:江雪
新年的第一天,重感冒了。屋外依然有霾,但下午三点半的阳光透进窗户时,还是有了刹那的明亮。阳光落在两本书上,其中一本,恰就是成都王怡牧师的《小要理》。那是他新近出的一本神学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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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雪访”,做一个人的记录,俨然自己成了自己的主编,接连三年,每年都循例写个新年寄语。但今年,借着感冒,像刺猬一样把自己缩起来,做蛰伏状。想,这难以名状的一年,写什么呢,不如沉默。
但即使闭目塞听,还是无法装出新年平和1,吉祥,快乐的样子。《小要理》就放在那儿。它的作者,一位曾经的法律人,如今的布道者,和他美丽的妻子,就在20多天前失去了自由。他们被囚禁在一个名为“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的巨大黑洞里,没有人知道他们身在哪里,遭遇了什么。
我其实对王怡先生所知并不算多,我不是基督徒,而另有自己的生命倾向。今年早些时,冉云飞兄从成都来,给西安的朋友们带来了好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就是王牧师的《小要理》,有他的签名。我觉得很珍贵,就常放在床头看。内中有句:“我看见慈悲如火焰降临,我看见魔鬼在地上走来走去。”
收到书尚未及表示感谢,他就和成都的一些朋友,在这个冬天,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难,并终于失去了自由。多年来,成都因有他,以及很多朋友,而成为一座有独特光芒的城市。其中还有一位是李英强。英强好多年从事民间公民教育的工作,是人如其名的俊杰。在微博时期,我常看一位叫新月的姑娘的画,多关于信仰与生命的。后来,才知道,她是英强的妻子,还是我的老乡。
2018年过去了。就这样,我们看到一个个义人蒙难。看到一个个或决绝或迂回的抗争,一个个为自由而付出的代价。却因信息的屏蔽,在舆论场中显得如此微弱,甚至无声无息。那为众人探路、取火的人,并不被更多的人所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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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自由的悲剧,其实正发生在很多普通人的生活里。2018年10月,在我所在的城市,一位普通的小区业主,因为在小区的微信群里,说了句“有恐怖分子在小区打砸抢”,而被以编造虚假恐怖信息为由,行政拘留5天,后一度又转为刑事拘留。
几乎在同一时段,山东菏泽的一个男子,因为在网上发言,称当地郓城县发生一起矿难,有9人死亡。被当地警方以“虚构事实扰乱公共秩序”为由拘留10天。几天后,当地官方通报,矿难死亡的是21人。
这个国家,2018年,制造了很多这样的“倒霉蛋儿”。公民因为在网上说话而被抓走关起来的事儿,作为“正面消息”,常常出现在各类媒体上。
因为一句话,因为一个帖子,被抓走。其实从2016年的雷洋事件开始,这样的事情已多到不胜枚举。警察权的放纵愈发不加节制。曾经在2003年前后,因“孙志刚事件”、“黄碟事件”而讨论过无数遍的问题,在今日轮回般屡屡发生。当年“孙志刚事件”发生的广州,今年又发生女律师孙世华被警方脱衣羞辱的事件。
事实上,关于言论自由的价值,在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形成共识。金马 奖风波,面对那位因说话和表达而被一众口诛笔伐的年轻导演,我认为,讨论的基本前提,该是我们从内心确信,一个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有自由表达的基本权利。
其它一切冠冕的谈论,若不以此为前提,便是自相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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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2019年的第一天,回望2018,终于还是不能忘怀很多事,不能忘怀很多人。
想起6月1日在上海离世、84岁的谭蝉雪老师。2017年10月,我在秋雨连绵的上海见到她,没想到,竟是永诀。
她是兰州大学“右派”,大饥荒时代的天水“地下杂志”星火案当事人中的一位女性。自退休后,她历经波折,把“星火案”整理成书,让这一段中国思想史上的独特故事,存留下来。我在2016年的秋天第一次见到她,一句“我是天水后辈”,就和她没有了距离。
在最近的几年间,她的生活受到不少干扰。为当年的“星火”烈士、她的未婚夫张春元写的传记,已经印好了,却被有司收回去,化成了纸浆,白白损失了一笔印刷费。
2016年底,她得了“刘宾雁良知写作奖”,奖杯辗转被人带到中国,藏在某城市的亲戚家里,结果还是被警察上门,查抄走了。至今,那本该熠熠发光的奖杯,不知在哪一个角落里蒙尘。
这一年,一些年轻的艺术家朋友,依然在以当代艺术的方式,勇敢地进入社会现场。2018年4月底的香港油麻地,在“碧波押”艺术空间,刘伟伟举办了一个“法庭速写”的展览。他以被判刑11年的夏霖律师的案件资料为基础,请多位艺术家,画出他们想象中夏 霖案庭审的现场。他期望用这种方式,为一个名为公开审理,实则秘 密 审判的对律师的庭审,固定下一个“历史的证据”。
刘伟伟一直在关注律师的遭遇。2018年7月,正在进行一项拍摄作品的他,被警方敲门,在关押大约15个小时后,他被驱离正在工作的城市。这个岁末,他说,会将自己的遭遇,做成另外一个作品。
还有郑宏彬,以及艺术家坚果兄弟,他们和小伙伴在陕北榆林被严重水污染的小壕兔乡,展开水污染调查,还举办了一场“重金属音乐会”,让人们关注这个地方的“重金属污染”。“一场无限接近公民行动的艺术行动”,密集调集了舆论,将陕北乡村的土地污染问题呈现在人们面前。
这一年的4月,有一个女人勇敢地跳上阳台,面对那些骂她为“卖国贼”的“爱国群众”,展开演讲。她的丈夫,是一位律师。已经被关押3年多。
她是李文足。她和她的姐妹们,是蒙难律师的妻子,更是独立的中国公民,美丽,耀眼。在冬季的寒风里,她们剃了光头,她们徒步,用富有创意的方式,让世人关注这个时代最严重的事件。我的一位朋友说,她们的智慧、风度,是1949年后的抗争者中,所难以见到的。
2018年的12月26日,她的丈夫在天津开庭受审。但她不能前往旁听。
前一天的圣诞节,街巷冷清,不复往年的热闹。在各个地方,“圣诞节”被刻意降温。在这样一个莫名的时代,欢乐似乎也是有罪的。
2018年,还有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张小玉的丈夫许友臣被执行了死刑。
许友臣是河南焦作人,他陪感情甚笃的妻子张小玉,常年上访。2014年夏天,他们被当地政府接回来,送进了派出所。拒绝下车的许友臣,和警察发生了冲突,他刺死了一名警察。我当年曾到当地采访这件事。
2018年11月,在漫长的一审、二审以及复核程序之后,许友臣被执行了死刑。他的妻子张小玉,因“寻衅滋事罪”,还在牢中。家里,准备为儿子结婚盖的新房,只盖成了一大半,窗户还黑洞洞地张着。儿子许天龙告诉我,他去探望母亲,母亲嘱他,先带回父亲的骨灰,等她明年刑满后,回来再正式举办葬礼。
这是怎样的悲剧啊,我因此也感受到了“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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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是一个并不缺少传奇的国家。但报纸上每天都是一个面孔的消息。 这是一个充满激情和创造力的民族,但每一天,人们都在体制的禁锢下,痛苦着,压抑着,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在这个旧岁之末,新年之初,我忍不住想起那些失去自由的,那些曾经失去自由的,那些将来终会失去自由的人。
在2019的第一天,怀念2018年的那些人和事。我关心义人。我为他们祈福。
因为自觉,而要觉他。因为意识到独立思考,践行独立生活的重要性。他们遭受痛苦。
因为信仰,因为要传播自己所坚信的,他们遭受痛苦。
因为表达,因为说话,因为不断地被禁言和删帖,他们痛苦。
2018,终于过去了。或许2019,还要更糟糕一些。
那我们也只能勇敢度过。《世界报我以惊惶,我报世界以镇定》,今日斯伟江律师的美文,还未及看,已经尸骨无存。
语言有力量吗?有时觉得它柔弱,有时又觉得它一定是有力量的。否则,为什么有些人会害怕,会去删除它们?
2018,在西安,朋友们常常聚会。老虎庙发起的“独立电影论坛”,宣称永不开幕,也永不落幕。或许,这也将是一种未来。为躲避审查,人们不再宣称,不再呼喊,他们只是聚在一起,静静交谈。
天黑了。翻《小要理》,在第248页,作者写到:
临走之前 我面对朋友的藏书
大声地宣告:
你们可以不说话,但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将来都称为呈堂证供
(写于2019年1月1日 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