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惘的网:第三十四章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酒过三巡,有人开始双眼迷离。今晚的丁道远似乎很兴奋,之前的争论也没有影响他的酒量与谈性,他慢慢在觥筹交错间涨红了脸。
张建国找了个无人的间隙,端着酒杯凑到丁道远面前,姚乐看见他与丁道远耳语了几句。丁道远皱起了眉头,道:“老张啊,你们家这事我帮不上忙。我不管那个口,也不认识人。”
张建国困窘地站在一边,小声央求道:“你看能不能想点办法?我们也不求你帮我们解决什么事,就了解一下市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丁道远坐直了,义正言辞地说:“老张,你们那个事我知道,要我说你们一开始就不该跟区里讲价,那么老的公房,一户赔40万已经很公道了。”
张建国说:“可是你看我们厂那个地段,那可是市中心。现在40万别说市中心了,连郊区的房都买不到,你让他们以后住哪里?”
丁道远批评道:“你们这都是什么觉悟?这么点困难不能自己克服克服吗?40万小户型能不能买?自己加点钱能不能买?而且厂子都没有了,家属区里住的都是退了休的老人,买不了房还不能搬去和儿女住吗?你们要为大局着想,城市改造、市政建设,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所有人都应该支持。再说你自己不得益吗?那一片将来建成新的CBD,带来的经济发展成果你难道不享受?咱们城市搞得漂漂亮亮的,你出去是不是也有面子?”
丁道远说完便拿出手机开始刷社交app,暗示多说无益,打算送客,张建国只能端着酒杯悻悻地离开。丁道远刷着刷着,突然一拍大腿:“我x!美国总统又发推特骂中国了!乐姐,你自己看看,美国对咱们是个什么态度?你还上赶着往上贴!”
姚乐拿出手机打开自己的社交app,马上看到了置顶的标题。她摇头笑了笑,说:“总统发推特是他自己的事,仅代表他自己的观点,随便看看就行了。”
丁道远说:“总统的观点难道不能代表国家意志?”
姚乐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丁道远漏出一种既像可怜又像宽容的笑容:“乐姐,对政治你不如我了解。我告诉你,别管表面说得多冠冕堂皇,事实上总统就是政府,政府就是国家,国家就是人民。既然你说美国是个民主国家,总统都是人民选出来的,那这个总统的想法代表的就是人民的想法,也就是这个国家的国家意志。”
姚乐又一次斩钉截铁地说:“不,我觉得国家意志这个词本来就是个伪命题。一个大国起码几亿人口,怎么可能所有人的想法都一致?即使一个总统拥有最多的选票,也无法代表每个人的想法。一个国家既然连统一的想法都没有,那怎么可能有国家意志?又怎么可能由一个人的所有想法来代表这个国家意志?”
“而且,政府不应该等于人民,政府与人民在很多时候都是谈判桌的两方。政府和人民的利益并不总是一致的,所以人民与政府的谈判永远是必要的。况且,由于政府对规则与军警的掌握,政府相对人民永远是更有优势更有决定权的一方,如果把政府和人民混为一谈,不能保证人民相对政府的独立性,那所有事情的决定都会向更利于政府的方向倾斜。”
丁道远挥挥手说:“那是那些资本主义国家的缺陷,咱们不可能,咱们是人民政府,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咱们政府就是人民意愿的代表。”
张建国突然插嘴:“那如果政府强拆了人民的房子,也是出于对人民意愿的代表吗?”
丁道远立刻说:“这代表的是更广大人民追求更好的城市规划的意愿。”
张建国问:“那私有财产的保护呢?为了广大人民对更好的城市规划的追求,就可以让一部分人倾家荡产吗?”
丁道远一时语塞。姚乐嗤笑了一声,追问:“班长,如果是你家的房子被强拆了,你会代表哪一种意愿呢?是政府代表的更广大人民追求更好的城市规划的意愿,还是个人对自我财产保护的意愿呢?”
丁道远反驳说:“你这是蛮不讲理。如果你不和政府讲价,你的房子怎么会被强拆?要是我,我从一开始就会让这两种意愿统一,拿了政府赔偿,高高兴兴搬家,既帮助了城市规划,又保护了私有财产,两全其美。”
姚乐和张建国面面相觑,这一次他们终于完全沉默了,而丁道远终于又找回了胜利者高扬的头颅。
饭局散了,姚乐坐在中心操场中央,微醺的她向后撑着手臂,晃着脚丫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姜维递给她一瓶水,无奈地问:“傻乐,今天晚上说爽了?”
姚乐晃着脚尖说:“还行吧。虽然说了不少,但是我还是注意了分寸的。”
姜维在她身边坐下说:“你又何必要去与他争呢?没有人可能通过争论说服对方的,十有九次的争论结果都是两方越发坚定自己本身的想法。”
姚乐一边哈哈地笑,一边说:“我也明白,但就是管不住嘴。你就当我酒后多言吧。”
姜维瞥她一眼,嘱咐说:“言多必失。”
姚乐望着那一轮近乎圆满的月亮,眼前闪过很多形象,有B教授,有R教授,还有天桥上那块遮天蔽日的牌子。“我又如何不知道呢?可是,人生在世,多少话不能说哪!要么地位不够说不了;要么你不是当事人,当事人不说你也不能说;要么对方天高路远的,想说也没办法说。我现在看来看去也就只能说说丁道远了。”姚乐自言自语似的,“……可是说了半天也不过是蚂蚁打架,就图个口嗨,真没什么意思。”
姜维看着姚乐,敏锐地体会到她身上蔓延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你没事吧?”
姚乐摇摇头,说道:“就是失落,今晚的现实和内心的期待落差太大。读大学的时候,我是受人追捧的学霸,在学校不管走到哪里,遇到的人都那么友善。出国一年多后,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突然就变成了立场有问题,对方还要摸清你现在是敌是友。难道大家相处那么多年,这点情谊和信任都没有了吗?不过也可能是我自己理解错了,那时候别人对我友善也不是出于对我这个人的喜欢,而是喜欢我身上的光环,现在光环没有那么强烈了,他们就发现我这个人其实挺讨厌的。”
姜维拍拍她的背,安抚地说:“一个人不可能招所有人喜欢的。况且现在你们的处境确实不一样了,屁股决定脑袋,会有矛盾也是自然的。”
姚乐说:“屁股决定脑袋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因为只要是人就难免有偏见。但是你的脑袋不能完全由屁股决定,更多的空间应该留给理性思辨,讲事实和讲道理才是有效的思考和交流。屁股完全决定脑袋的事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那就是一种声音被无限放大,其他的声音都被扼杀的情况。人在其屁股所在地只能看到一边倒的信息,那他们的脑袋就只能产生那唯一的、既定的结论。”
“这次回来,我越待越迷茫。我是中国人,但是我又常常会对中国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感到陌生,这多矛盾啊。我看到提出意见的嘴被封住了,集体反思、集体讨论的空间被一点点蚕食;我从来没有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也从来没有这么明显地感到我不善使用中文;我觉得现在的文学艺术作品傻得冒泡,也发现我们没有真正的新闻;人们每天在网上为了无足轻重的小事争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等说到真正该讨论的事时,该讲道理的时候讲立场,该讲人性的时候讲大局,该讲科学的时候耍无赖。情感上,我爱中国人民,我希望他们都能过得好。但今天我第一次知道,一年多前和我勾肩搭背、依依惜别的同学,可以在没有任何个人矛盾的情况下,在没有任何一个人触犯了法律和道德的禁条时,突然和我成为了你死我活的敌人。我有时候觉得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有寄居之所,不论在哪里,身总是客。”
姚乐顺势躺在了地上:“所以毕业了到底去哪里呢?虽然我不愿离家太近,但是所谓故土难离,只是因为故土上依然有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候给我带来过温暖,给过我坚持下去的力量的人和事,我依然舍不得他们。可是如果回来的结果是被社会改变成自己不愿成为的人,那我宁愿先努力成为一个能够改变社会的人——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回来。可是谁说得准能够改变社会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而谁又能保证现在能改变社会的人五年之后、十年之后还能改变社会?今天觉得自己能改变社会的人,明天也许就自身难保了。”
姚乐突然手指天空唱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清风明月,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醉得过分了。
姚乐突然转过头,认真地问姜维:“一个人想要真正过得完全自由其实是很难的吧?过五关斩六将,实现了人格独立、思想独立、经济独立,最后还是会遇到一些不可控的事,掣肘着你,让你不能时时从心所欲。”自问自答——她只是在大声地思考,而不是在向任何人寻求一个现成的答案。
姚乐继续说:“我现在更在想,完全的自由本身是不是也是一个伪命题?在一个合理的世界里,每一个人其实都应该有所限制。当一个人毫无限制时,他就可以在事实上为自己封神。可是人就是人,就会犯错,但当一个人被神化时,他就被默认不可能犯错了。可是如果有一天他的错需要成千上万的人为此付出代价、承担后果呢?如果到那时候这成千上万的人不想再让他当神了,他们还有这个选择的自由吗?如果一个人毫无限制的自由要牺牲另外成千上万人的更多自由时,我宁愿所有人的自由都是受限制的。”
姜维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别多想了。人是各色各样的,不要因为一部分人影响了你对所有人的判断。你看张建国对咱们依然很亲切,不管你怎么选,他也不会对你的人生选择指指点点。至于剩下的,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姚乐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应该这样想,但是除了这样想还有什么办法能拯救自己于这低落的心境?也许世界虽然没有梦想中那么好,但也确实没有有时候看起来那么坏,人不过在这些好好坏坏中沉浮。姚乐拿出手机说:“咱们现在在中心操场呢,我想自己开个狂欢会。”
姜维凑上来说:“好啊!还真的很怀念每年的狂欢会呢!”
姚乐打开音乐app点了点说:“那咱们来一首大二那年毕业狂欢会上最火的歌吧。”
音乐声渐起,古筝与吉他相继。
……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