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大嘴乌鸦
演出就要开始了。一生的修行即将完成,万望从这棵树分得您的祝福,令它圆满。
修行,对我们乌鸦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语。因我与人比邻而居,更早倒是听说了他们的修行。于山野荒僻处的一间寺庙里,于虫鸣与湿气之中,穿着宽大简陋袍子的人盘腿而坐,试图控制两耳之间、双目之后的那团混沌。他们修行结果只能心证,没有客观统一的标准,因而总是有许多欺世盗名之辈。或许谁也说不清楚目标,于是过程变得尤为重要。模仿过程便能模仿结果。而我们的修行目标明确,要怎样做才好便没了定规。
说到人,我想到了见过的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在一片缓坡上,背着红色书包跳下小径,落入荒草中。那时已经是秋天,草木枯黄,横生一片。我看到她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枯叶,凝望那火光。
她正期待着什么,我猜是大火燎野。同时她又害怕火势难以控制,真的烧尽一切。可惜那日天色不佳,草木唯唯诺诺,火势亦难以扩张。她并不满足,抓起杂草放成一堆,再次点燃。她不断地将新的死草添上火堆,但火苗始终未能壮大。而后有成年人走来,不知是说了打趣的话还是吓唬的话,小娃娃便一溜烟跑了。
说到火,我又想起同样在农村的所见。最是燠热的八月,偶尔会有柴垛起火。柴垛里多半是干枯的稻草、玉米秸秆和树枝,每每烧出堂皇的火光,难以扑灭,且灭了也所剩无几,有些人便任由它烧着。纵火的多半是孩童,我就亲眼看到过一个。
一所中学收治那些莽撞少年。他们不爱每日放学回家完成作业,总是第二天大清早到学校赶。枯水的冬季,电力供应不足,乡村便时常停电。赶作业的孩子比往常更多,燃着蜡烛奋笔疾书。而我发现有些学生并不是为了做作业,倒像是被烛火迷惑了心智。火光照亮的脸蛋反应各自的心事,轻快的闲谈与蜜蜂般飞来飞去。我并不关心,期盼着有谁终于按捺不住,点燃课本。我知道他们也同样期盼着。
由是可知,许多小孩子喜欢火。曾经只有黑暗,生命是生生灭灭的火光。那些未长成的人也就未能遗忘根本,我视他们为同类。其实,若不是因为迷恋火,我也不会抛下一切,拜入师门苦心修行。
我们没有宗教,亦无帮派,说“师门”并不贴切。那不过是流传在我们种族里很长时间的一种观念,拼尽一生时间努力修行,修出一种最最华丽的死法。有些同类一生轻盈潇洒,在最深沉的黑夜里死亡也无法触及它们。年少时我也想像过自己意愿度过怎样的一生,仿佛永无终点,我将一直活下去。但是火焰总是与毁灭相关,迷恋它也让死亡避无可避。很快我关注的重点变成了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死去。除了化作火光,再没有别的选择。
师门内的兄弟姊妹,与我有相似的想法,它们曾经修成过许多种美丽的死亡方式。一位师姐竦身入云,变出十八种模样,从心脏内涌出三种色彩的火焰,焚尽躯体。一位师兄力竭般的一声啼鸣后,从喙里生出一朵巨大的红色山茶花,光照四野,光芒黯淡时它也谢幕。还有一位久远的先行者,某天本来平静言谈着,突然挥动翅膀打转,从它那黑色的飞羽里放出无数道光芒。最后它亦化火而焚,空中如雨点般落下许多斑斓的小石子。
我的师祖病了很久,恹恹欲绝之时,突然缓缓爬升到了高空。它并未鼓翼,却稳稳悬停。弟子与朋友们数次飞到它的身边,呼唤不应,推亦不动。几个年轻柔弱的弟子急得不停发抖,在地面呼唤:“老师,快从天上下来吧。”毫无用处。它一直停在天空中三十天才咽气,而后又花了三十天才如枯叶般下降。停在半空的尸体,似乎连别的生灵亦感畏怖,并未吞食它。高空风大,气候又干爽,那位长者确实干枯了。弟子与朋友没有处理它的遗体,任由它继续飘啊飘,最终它落下来了吗还是怎样,谁也不清楚。想来这便是它修行一生所得,不如别的先辈壮丽,不知何故,却深深打动了我。如果我当时在旁边,肯定会一路跟随它的遗体,要看看它最后的落脚地。
拜师那天,老师便讲过我是多么幸运,很年轻时便找到了生命里最本质的问题。一天的寿命与一万年的寿命可能区别并不大,中途的精彩与遗憾都可忽略,要紧的是意识消散前那几秒钟的感受,回光反照时照亮的是什么。而最要紧的是以怎样的方式照亮那最后的时刻。伟大的前辈们都是我学习的榜样,也为我的修行设置了障碍,我必须超过它们,想出更耀眼的死亡方式。修行的间隙,出于兴趣,也为收集素材,我经常观察各类生灵如何死灭。
我在家乡遇见过一只翠鸟,它那瑰丽的羽毛曾短暂地将死亡赶出我的脑壳。它向我说起自己的结拜大哥,一只格格不入的灰夜鹰,最后飞上高空化作了一颗燃烧的星星。那夜鹰的死亡不得不令我称奇,将许多前辈都比下去了。翠鸟亲见兄长的收尾场面,受惊过度,此后再也没能缓过神来。那场面令它想到了什么呢?它不愿细说,倒也可以理解。除了您,我从未向任何生灵坦露心曲。我与老师的交流也不多,它知道我明白它的意思,我也知道它明白我。且我们都明白修行不应挂在嘴上,而是在行动里。当然,我们本来话就不多,这颗星球上最聒噪的是人,这也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他们常常会有舌灿莲花、口若悬河之时,并满足于此,常常以为自己完成了什么大事。其实今天我的话也实在太多,但没关系。修行时日已久,该达成的都已达成,话语再也无法损坏它。
说回那只翠鸟。大哥离开之后,它逐渐迷恋上了云雾,喜欢在雾里飞行。后来我听它的朋友说,有一次浓雾三天三夜未散,它钻进雾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是死亡在雾中捕获了它,还是它终于在雾里找到了死亡呢?
讲讲另一个人类的孩子。我在县城某栋大楼的天台上,看到他趴在栏杆边上远眺。那大楼在城镇边缘,四周并无高楼阻隔,视野开阔,我猜对人而言那里的风景不错。那时我已经因为同样喜爱火焰,对孩童亲近,便留神多看了他几眼。我又在天台遇到过他好几次,认定他值得我去详细了解。于是我四处打听情况,知道他的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也每天忙碌。对那对夫妇来说,外部的世界与心灵的世界同样狭小。他们早已习惯,显然,对孩子来说远远不够。他曾对母亲讲,站在楼顶看风景,就和站在山上看风景一样。爬山还简单,坐上电梯一分多钟就到了。四月下旬他每天趴在到哪的栏杆上出神,最后翻过栏杆掉了下去。
我对他的了解始终不多,不清楚他为何主动寻死。我猜测大楼并非高山,因为高山亦是坚实的大地,而人造的楼梯过于虚幻。他不是站在像山顶一样的楼顶看风景,更准确地说,他是飘浮在半空中俯瞰地面。而他不是鸟儿,不像我们体重很轻,有祖祖辈辈训练与适应,不会被地面吸引而俯冲下去粉身碎骨。而且我们并不像人那样依赖大地,长久待在天台让他与地面的联系变弱了,丧失了生机。如果他能一直看远处不看地面,如果县城附近有高山而不是低矮的山丘,他可以真正登高望远而不失去土地的扶持,结局或许会有所不同。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住在摩天大楼里的人全都跳楼死了。但他们还活得好好的,那么,或许人也不是特别依赖土地,可以浮在半空中活着。那次坠落应该是男孩策划的演出。并非只有我们这些修行的乌鸦才能自行决定如何死去,还有别的生灵有同样的能力,只是它们为此花费的心血太少,难以如我们的死法那样瑰丽。
瑰丽多彩。我有些透不过气。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隐瞒于掩饰的呢?此刻我的心灵如同一口深井,无力地透出哭泣与呼喊声。修行修不出轻盈潇洒,那是天赋。我好害怕。有生必有死,是的,我们的死亡最最上等。但我没有底气因此看轻大家,因为这修行亦是不得已之举。老师没对我说的事情,它知我明白,有些是我数年之后才明白的。是的,我们比谁都更加害怕死亡。如果哪一天我们可以超越死亡,消灭死亡,我们的宗派亦会消失吧。正因为死亡不可战胜,我们才想尽量保住尊严。在必输的游戏里,重要的是认输的方式。
是的,不死是最好的。您似乎已经活了很久,或许就是不死的?其次便是我们这种精心筹备的盛大的死。许多小虫或小鱼,它们从不思考死亡,随随便便就死了。大部分神智清醒的人害怕死,亦害怕在一个随意的时刻或随意的地点死去。可是人类并不愿为了避免这一结局付出努力,大多数人最终还是随随便便就死了。这不够爽利,让我心烦。要么随便地死,要么精确地死,首鼠两端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我尊敬那些以生命为代价做成某事的人,也怜惜那些自戕之人,自主选择死亡是最后的、最大的自由。然而此刻我又忍不住想,或许最值得尊敬的是那些已经知晓死亡的真面目,却依然能够随随便便死去的生物,它们可能对死亡已毫无恐惧。真的有这样的生灵吗?表演就要开始了,这些困扰我一生的问题,仍旧没有清晰的答案。
很难不将这死亡当作一次表演。理想的死法是什么呢?一切自想像始。老师让我每日集中注意力思索自己想要怎样的死亡,久而久之,这思索便能召唤出命定的属于我的答案。在那一次次脑中预演里,我为自己创造、挑选了许多观众(最重要的就是您),想像它们的目光。我猜想,或许正是这些目光成功塑造出了理想的表演方式。此后的修行虽辛苦,却无甚可说,它也一点点修改完善初始计划。表演的地点也是精挑细选的,没错,就在这山谷里。我很快就会得到修行多年的酬报,壮丽地死去。
壮丽辉煌。我又想到那只翠鸟,还有云缠雾绕的竹林,起伏的山岭,落霞与睡莲,歌声与流水声,以及太阳与月亮。所有短暂斥退过死亡的事物,让我可以触摸永恒。我以我的死亡变成永恒。这或许就是答案;这或许就是比答案更重要的东西。
表演即将开始,风与树,光与水,都已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我尚未准备好。乌云正在聚集,闪电会从天空击中我,我会在爆炸声中化作光焰,燃烧殆尽。我已经没有时间回头。
注:大嘴乌鸦,雀形目鸦科鸦属鸟儿,体长50厘米左右,通体漆黑。与本作相关的还有雷乌,出自《坚瓠集》:
袁小修随笔。载崔封公本智。住牛头里。一日天雨。落一乌鸦于墀间。童子以鸡笼罩之。俄而雷电绕室。吼怒不已。崔曰。此必雷乌也。急招道士跪雨中祷告。手捧其乌。已而大雷一声。遂失所在。雷鸣亦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