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麦娜丝》:明天不会更好,人生依旧唬烂三小

储星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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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其实我们只是一只鸡

很早之前看《大佛普拉斯》的时候,真的有被震撼到。当时我在自己的朋友圈这么分享说:《大佛普拉斯》绝对是继杨德昌的电影后,最好的一部台湾电影(当然我不敢说侯孝贤一类的电影不好,只是确实不对我个人胃口)。到现在看来,这个评价依然有效,《大佛普拉斯》在近十年的台湾电影里,确实也做到了此前无可超越,此后还无超越者的地位。

期待好久,《大佛普拉斯》的导演黄信尧今年终于推出他的第二部剧情长片《同学麦娜丝》,命名设计上依旧延续上一部的符号创意,从普拉斯(plus加)到麦娜丝(minus减)。

从目前的豆瓣评分上看,《同学麦娜丝》似乎并没有还没有超越《大佛普拉斯》,但你说这部电影好不好?当然好,只不过相比较于《大佛普拉斯》非常直接的冲击力,《同学麦娜丝》无论其表达内容还是符号信息,呈现的量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你不找篇电影解读看一下,你都不知道这部电影牛在什么地方。


跟《大佛普拉斯》的衍生创作一样,《同学麦娜丝》也是从黄信尧早期一部名叫《唬烂三小》的纪录片改编而成的。(如果还没看《同学麦娜丝》,建议先看一下《唬烂三小》)

《唬烂三小》是一部时间跨度在1998到2005年的纪录片,大概是黄信尧刚学习影像创作不久,实在想不到拍什么来交作业,干脆就拍这群整天无所事事,坐在台南某个茶室喝茶抽烟聊天打屁的高中同学。

导演高中时期的同学合照(左一为导演黄信尧)

而“唬烂三小”在台语里面,其实就是聊天打屁,闲扯些无聊话题的意思。有趣的是,这样一句被片中人物反复念叨的一句话,却非常适合用来形容一群被生活冲淡理想,高不成低不就的普通年轻人。

这部纪录片的私人性非常强烈。导演在开头的画外音也说过,这是一部拍给一位出国的朋友杰仔的电影,向杰仔展示这群高中死党们毕业后的生活状况,顺便回忆一下这群好朋友们在一起“唬烂三小”的快乐时光。

影像表面被当成一场好朋友间的情感记录,但呈现出来的却是当时台湾社会下,一群离开学校不久后的少年郎,在面对社会抉择后最真实的个体状态。

片中共有6个角色,分别是家铭、玉龙、思民、冠龙、杰仔,以及摄像机背后的尧仔。毕业后大家的命运各不相同,有人升学有人重修课业,有人尽早服完兵役,有人工作买房谈婚论嫁,有人艰难往复打拼事业,有人结交年轻女孩落得不顺,也有人为了躲债在三温暖里服药自杀。

这当然也有世事无常,最终遭遇意外过世的杰仔。而电影也从记录好朋友们的生活,变为写给远在天国杰仔的信。表面是一封信,但每一个影像片段都是少年步入30岁后的青春挽歌。

《同学麦娜丝》的开头依旧是尧仔一段非常个人化的独白。在这段机车独白后,镜头就切入一间茶室牌桌,四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聚在一起无聊抽烟打牌,纪录片《唬烂三小》最常见的画面终于进入电影画面。

故事用了四个不同的角色来做铺垫。添仔,真实姓名叫吴铭添,十八线导演;电风,保险公司小业务员;罐头,自杀未遂的户籍调查员;闭结,经营纸扎生意的结巴中年未婚男。

这群无所事事在店里抽烟打牌的中年男性,大家也都进入四十多岁的年纪。

添仔的导演梦一直都在做,但实际上连镜头要怎么拍,都要让罐头来给指导。四十多岁混不出头,深夜做梦都在喊action,导演梦无异于一场噩梦。但对添仔而言,辉煌腾达的躺赢人生其实只差一步。结果在阴差阳错下被作挑作政客竞选的替身棋子,反而激起了添仔谋求仕途坦荡冲刺人生逆袭的决心。吴铭添打出“明天会更好”的竞选口号,却像极了某种反讽。

电风更接近于身边的你我他,勤勤恳恳在保险公司干了十几年,一同进来的老同学都晋升经理了,就连后进小咖都升职了,玩不溜职场政治的他至今还是个普通专员。对电风而言,人生无大风大浪最重要,凡事没太计较,用老爸留下的手尾钱付了房屋首期,迎娶搞大肚子的妻子。

罐头则是个典型矮穷矬的脸谱角色。好不容易交到女朋友却被利用,为了给女朋友买更多东西讨欢喜,不断刷卡甚至借债。最终女友跑路,债主上门,对人生绝望后躲进三温暖叫了两回小姐,随后服下一整罐减肥药自杀。

闭结是典型的老实人,但也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说话结巴,为了照顾奶奶四十多岁一直未婚,经营一家纸扎店让婆孙二人勉强度日。某天偶遇阴间使者以为要带走奶奶,找了个中年大姐结婚冲喜。最终没想到要被接走的人是自己。

当然还有女主角麦娜丝,罐头高中时期一直暗恋的女神。在罐头查户口的间隙再次偶遇麦娜丝,只是曾经梦回深处的青春女神,今日是一名性工作者。

如果说《大佛普拉斯》表现的是一出荒诞的民间故事,那《同学麦娜丝》就是光怪陆离社会下普通素人的群像志。电影使用大量黑色幽默的表现手法,荒诞不经,却又过于真实。

比如对房屋维权绝望导致失语的人,最终将所有申诉表达以文字写满整个房间。曾经承包整个少年时期美好的幻想的高中校花,长大却是一楼一凤的按摩小姐。还有罐头春梦惊醒后,加藤鹰传授指尖神功的爆笑梗。再如直接从《大佛普拉斯》重新入镜的高委员和桌底小秘瓦乐莉。荒谬的人物离奇的遭遇,铺陈开就是一副色彩斑斓的人间风情画。


加藤鹰客串电影,向剧中人物传授指尖神功

而故事的提炼,许多桥段也都源于《唬烂三小》。像欠一屁股债在三温暖叫小姐后,服用一整罐减肥药自杀的思民;买房后对房屋每个细节细抠的家铭;还有杰仔去世后硕大的纸扎屋;真实与虚构的转换,实在让观众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电影?

《唬烂三小》纪录片结尾处的葬礼,展示普通人向往的豪宅、美女、名车,但这眼前触手可及的富贵却是烧往阴间的纸扎


《同学麦娜丝》中,闭结给好兄弟们纸扎了一栋“豪宅”

只是所有的光怪陆离的荒诞细节,和小人物破烂不堪的人生糗梗拼接在一起后,总藏有那么一丝针刺般的苦涩,仿佛对照出同为凡夫俗子的我们,最真实的生活悲剧。

电影中最关键的两幕,让我尤为触动,也倍感唏嘘。

一幕是闭结邀请朋友们来参观新家,但新家却是一套自己通过纸扎拼撘的房子。在这套只属于四个落魄兄弟的纸扎房里,给怀揣电影梦的添仔纸扎了剧本,给罐头纸扎了女神,而一扇打开看到富士山的窗外风景,是给电风准备的。四个潦倒中男围坐在纸扎屋内继续抽烟打牌,本来一座通往极乐世界的纸扎屋,却将四个人物对于人世无奈紧紧捆在一起,纸扎屋也成为无法实现荣华富贵的精神寄托。

另一幕是罐头第三次再会女神麦娜丝,当表明老同学身份并告知暗恋麦娜丝很久后,简单一句“你今天是来看我,还是来消费的”,终于将供于神坛上的女神彻底打破,所有专属于青春岁月中最私人的美好幻想也都一并破碎。在这个世界,所有一切都没有金钱来得有价值,仙女下凡,一切也都打回原形。

电影建构的人物悲凉与生活的不堪,通通介乎‍于虚境与现实之间,荒诞与无奈之上。年少时的美好理想,到了四十岁,经历过社会巨轮无数次碾压,终究面对的还是人世琐碎的一地鸡毛。芸芸众生在社会机器的输送带下艰难前行,一切灾难偶遇,不过是尘世蝼蚁们的命中注定。

电影结尾处,闭结被他人的仇家误认后无辜打死,是倒霉也好是命中注定也罢,巨轮上的无厘头大戏总会在不经意间悄然上演。而半只脚踏入成功人士俱乐部的添仔,毫不吝惜在闭结的葬礼现场大行竞选拉票。

而黄信尧用了巧妙的方式来升华当中的无奈——导演直接出镜暴打添仔。黄信尧在画外音也说到:这出电影,应该是世界上第一部有导演跑进画面里打人的电影。只是有时候拍电影拍得让人受不了,人也分不清眼前到底是电影,还是现实的人生。但现实远比电影荒谬多,人生依旧唬烂三小。

对比《大佛普拉斯》,《同学麦娜丝》不仅仅是更开阔的视野,甚至对比上一部的黑白画面,这部电影的画面也都用更艳丽的画面,饱和度高的色彩进行呈现。用艳丽的画面色彩以衬托小人物黯淡无光的平凡人生,何尝不是一种讽刺的表现。

甚至彩蛋部分还不忘再加一段这样的臆想画面:大家都以成功人士装扮出现,按典型台湾房地产广告画面来拍,背后是台湾传奇乐队浊水溪公社,弹奏着一首充满十八禁色彩的沮丧摇滚乐《卡通手枪》。这段画面实则多余又累赘,但尧仔仍不厌其烦地向观众输出他的段子:

少年时的我们,常常讲到未来,总以为有一天,会衣锦还乡,开着名车,娶个漂亮妻子,住进豪宅。我们总是相信自己,身上有一双翅膀,只要肯打拼,一定可以展翅飞上天。但过了40岁,慢慢可以理解,原来其实我们只是一只鸡。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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