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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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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包头的废弃肿瘤医院,我经历了10天的打坐

Yi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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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听到朋友说起去京郊打坐的事儿时,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

身边两位朋友或多或少有些抑郁的征兆,均先后选择通过“内观”来作为某种疗愈的通道。

想到硅谷精英们或多或少都感受过内观(打坐)修习,不得不让我对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在辞掉了第一份全职工作后,我便有了大把时间,于是报名了远在内蒙古包头的内观中心。

包头并非我的首选。我本想找个青山绿水的地儿,比如四川或江浙一带,却发现近三个月的场次都报满了。丧气之时“包头”如希望之火出现在我眼前,那是近期唯一尚有女性报名名额的内观中心。

“包头啊,这地儿从没去过,也从来没想去过。”

半个月之后,我出现在了包头的东河机场。

● 报名 ●

看着像“传销组织”的正规地儿

若非朋友推荐,我想在看到内观报名界面的时候,我大概会以为这是个传销组织:毫无设计感的界面,蓝绿黑组合的字体色彩,左上角一片绿叶极具保健色彩。

应该是“唯一”认证的国内内观中心报名官网

内观中心的报名是需要经过审核筛选的。填写的时候,除了个人基本信息,过往的健康情况也占据报名表的极大篇幅。毕竟你得坐上个10天10夜,没有一副“还算凑合”的身子骨可难保你能撑得住。

● 抵达包头内观中心 ●

隔绝网络与通信,如同一场洗礼

报道的时间在下午,我却一大早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包头是灰色的、有颗粒感的、粗粝的抽象画,即便阳光如猛兽般暴晒干裂的土地,依旧给我一种乌云笼罩的感受。

内观中心离机场仅不到三五公里,在我准时抵达时,发现我早已是倒数几名报道的学员了。10天的课程是男女隔离的,进了大门后,左侧是男性学员的报道间,而右侧则是我的去处。

包头内观中心的正门

法工们(义工)基本由35-60岁左右的阿姨们组成,她们早早地便等在这里。

“哎呀,你看着很年轻啊,多大啦?”

“25。”

“这么年轻就来参加,挺不错啊,我得让我姑娘也来!”

阿姨们纷纷笑脸相迎。

后来我才知道,想要成为法工(义工),你需要经历过一次10日内观的体验才有资格申请。每日的饭菜,公共厕所的清洁以及温柔的监督都来自于这些义务服务的法工们。

待卸下行李后,我开始填写、上交表单,并接受中心法工面对面的报名确认:

“你是否可以保证完整参与十天课程?”

为什么这么问呢,我内心感到犹疑。

法工告诉我:“每回内观都会有人临阵脱逃,基本都是在前三天发生的。”

“我可以坚持的。”我想,我可不能对不起花出去的机票钱。

● 正式入住 ●

开启除了打坐只能吃和睡的日子

正式进入内观状态前,每个人都需要把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和通讯工具都上缴,同时也不能私藏小零食,如果你有服药的需求,需要向法工们提前申请。

也就是说,在这10天内,你不能跟外界有任何联络,除此之外,不能和身边的人有任何的语言交流、眼神交流以及肢体接触,不能写字画画,想象着自己独自身处于空旷的环境之中,保持“神圣的静默”。

每天我都会无数次地经过这处标语

去房间前,我想起自己没带水杯。

“请问这里有多余的杯子吗?”

“你用这个吧,这是之前一个来了三天就跑了的人遗落的。”法工告诉我。

“谢谢。”我心想,用了“临时逃脱的人”的水杯,应该不会有什么魔力把我也“赶跑”吧。

我拖着装满换洗衣物的行李,领了临时属于自己的床单被褥和枕头,走向属于我的,四层的房间。

● 废弃的?肿瘤医院? ●

即将在“病床”度过10个夜晚

和我同住一间的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个蜷曲爆炸头的大姐,和一个身材高大的大姐。内观的第一日将从隔天正式开始,这意味着在报道这天的下午和晚上,我们还能有机会闲聊。

爆炸头大姐最为热情,她告诉我她是一名心理医生,同时惊讶于我这么年轻就能有勇气来参与这么“闷”的事儿。高大姐则是被朋友拉来参加的。同龄的女孩沉默不言,这大概是一种征兆吧,她在内观的第二天选择提前放弃,偷偷离开了。

简单收拾好行李,铺完床,我便下楼去转悠。一不留神发现,这儿居然曾经是个肿瘤医院!

曾经的专业中医肿瘤医院,如今的内观中心

惊叹之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睡觉的地方是曾经的病房,而我即将在曾经的病床躺上10个夜晚。想到这里,倒是有些毛骨悚然。

废弃肿瘤医院标语“三秒见效,一针止痛”

巨大的招牌上,“三秒见效,一针止痛”的标语十分抢眼,像极了医疗骗子的广告。

● 作息的颠覆 ●

4点才睡觉的夜猫子被强扭成4点起床

作为一个能熬夜绝不早起的人,凌晨三四点睡觉对我来说可是常态。而内观中心的作息却在第一天要了我的老命:晚上9点半赶鸭子一般熄灯催你睡觉,早晨4点法工们纷纷敲钟喊你起床。

匆匆洗漱后,一群人如行尸走肉般摇摇晃晃下楼走向禅室。

禅室正门口

4点半至6点半是每日的第一场打坐时段。6点半结束后,我们纷纷赶往餐厅用早餐,吃完后我会第一时间回到房间,在8点的第二场打坐开始之前,睡个回笼觉。

早晨8点至11点之间偶尔会有一次两小时的自由修习时间,意味着你可以选择在打坐室或者在自己的房间(的床上)进行打坐修习。对于初出茅庐的我来说,一旦回到了床上,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睡着。法工总会在这时挨个房间走一遍,来检查每个人是否在自觉地打坐修习,每每这个时候,我和我的室友们都会被温柔地唤醒。

头几天难以适应颠倒的作息,我总会在睡觉时间十分清醒,而在打坐修习的时间昏昏欲睡。下午的1点至5点,和6点至9点,是第三场和第四场的打坐修习时间。9点半,大家便被要求着各自回房睡觉。

● “监狱”般的生活 ●

当你被温柔地监禁着……

细数下来,每天有12个小时是打坐修习的时间。带领我们修习的,除了内观方法的创始人葛印卡老师的录音带,还有一男一女两位从台湾赶来的法师,他们会在禅室引导我们并答疑解惑。

在内观正式开始的第一天,法师提到,在这里,你可能会有一种“在监狱”的感觉,因为一切都是被隔绝的。一回,我在打坐修习过程中尿急,起身出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时,发现法工在厕所不远处望着我,目视着我走回禅室之后,她才放心地跟着我进来。

那是我头一回感受到一种温柔地监视。

内观中心内的空地旁,细格铁网外的空旷世界

● 观察呼吸,与身体的流动 ●

这是我为数不多“触碰”感官的日子

10天合计120个小时的打坐修习时间,我们反反复复地练习着三种方法:

  1. 观察呼吸
  2. 观察身体局部的流动
  3. 观察全身的流动

听起来非常令人迷惑,事实上,这都是我们在世俗生活中逐渐忘却的,弥足珍贵的东西。

即你内心的真实的感受。

回想生活中、工作中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思考,都是通过大脑做出还算缜密的分析后,提线木偶一般地按逻辑办事儿。然而逻辑所带来的,真的都是正确的吗?如同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空间,我们的每一次决断也不该如此。

这是这次内观带给我最大的感受。

很多时候,不妨问问内心深处的自己,你的感受是什么,你想要往哪儿走。

在这120个小时里,我以同样的姿势,去观察呼吸从鼻腔进出时,带给鼻周肌肤的轻微触感;去完全地聚精会神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可以是手腕,或者是脚后跟,任何一个局部的地方都行,感受身体每一个在日常中被忽视的部位,随着生命的延续,它们在每分每秒的变化……

禅室内放置于地面的提示卡

禅室内每个人的位置上都放有一条“贵族毯”用于保暖

法师的答疑时间是唯一能开口说话的时刻,在内观刚开始的阶段,我总会听到一些阿姨们凑上前去询问,“我咋啥感觉都没有呢?”

麻木不仁大概就是我们对待自己身体和感官的常态吧。

● 困意不止,屁声不绝 ●

“噗唔唔~~~~”一声惊雷般的屁响惊醒了我

谁能想到,内观的第一天我便见识到了如此“美妙”的场景。

放屁这事儿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难以启齿羞于见人的东西。在公共场合里,屁意正浓时,我们的选择无非是憋着,或是匆匆选择一个无人角落,悄咪咪拉开“肛门”,让不响的臭屁缓缓释放出来,当即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尤其是对于年轻朋友们。

第一天内观的大早上,一夜没睡的我困意缠身,没一会儿,禅室后方传来一阵绵延不绝的屁响,瞬时把我惊醒。在我懵懵懂懂之时,又一声急促的屁响打破了安静如时间停止的空间。

这让我感到惊为天人,大姐大哥们毫不害臊稳如泰山的模样,让我在接下来的10天里,几乎每天都有屁声相迎。

后来和朋友们聊起,这屁声大概是久坐以及上了年纪的身体状况所致。

这也成了内观之行让我印象尤为深刻的事儿。

● 行尸走肉与沙尘飞扬中的内裤 ●

每天12个小时的盘腿打坐让人尤为珍惜站着和躺着的时光。

每回打坐间隙,或是用餐过后,我和大姐们便在空旷的、尘土飞扬的空地上,如行尸走肉一般缓缓移动。

内观中心内空旷的一角
尘土飞扬的日子里,大姐们坚持室外晾晒衣裤
大风刮起,不知多少尘土沾染上洗净的衣服

● 离开临时的“家” ●

在我们休息的宿舍门口,贴着一张“请随手关门,以防燕子飞入宿舍区”的告示。

有几次我走进宿舍前,门已经是打开状态,人还没进门,就听到燕子扑棱着翅膀急速飞出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在天花板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燕子做的窝巢。

公共卫生间是所有人在打坐和用餐间隙去的第一个地方。破败的厕所隔间内没有门,但总是在每天清晨被洗刷地十分干净。

卫生间的角落躺着一台布满灰尘的洗衣机,绿叶的图案和一句简洁的标语“爱之铭记,珍藏生命中最美的奇迹”。我想,素昧平生的人们能聚在这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吧。

午休时,禅室依旧开放答疑,阿姨们在门口排队等待

用餐后正锻炼着的阿姨们

在结束前一天,我们的通信设备(手机等)被提前发放,原因是“为了让我们提前适应社会”。

当我拿到手机的那一刻,甚至对它的触感产生了犹疑,和新奇。10天过去,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还需要这个占据我大量时间的工具。

它接纳来自任一宗教信仰(或无神论者)的人,任何经济状况的人。它传授的是感知身体的方法,与任何宗教内容无关,这是10天结束后让我感受到极大包容性的地方。

用完最后一顿饭后,所有人一起分组进行了中心的卫生打扫工作。法工们默默在第一天报道的地方放了一个捐赠箱:如果你能负担得起,便随缘捐赠任意费用,如果负担不起,可以选择默默祝福。所有费用用于之后的内观修习产生的租赁餐食。

我默默地转账了800元,想起在内观之初,创始人葛印卡通过录音带讲述的一段话,他希望所有人,无论贫穷贵贱,都有机会可以接受内观的修习,而不是因为贫困等诸多因素,而失去一次平等的,正视内心的机会。

作者:YiHong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