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惘的网：第二十八章 入对行才容易嫁对郎

姚乐是从噩梦里惊醒的，她皱皱眉，让自己清醒过来，又安慰似地摸摸自己心口——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嗡嗡作响。她眯着眼睛看看窗外，原来早已经天亮了。她睡前忘了关窗户，此时窗外嘈杂的车声人声听得分外清楚，她梦里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从窗外传来的。她又仔细听了听家里的声音，四周很安静，她不知道父母是几点睡下的，但是听起来现在还没有人起床。她抬手搓了搓脸，把掉落在一边的耳机放到床头，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她很久没有这样草木皆兵了——睡觉时听到任何声音都会让她做噩梦的事似乎只会在这间房子里发生。

这个噩梦一点都不新颖，还是各种模糊的片段来来去去。这么多年了，她早已分不清哪些片段是记忆，哪些片段是自己的想象。

母亲蹲在阳台的围栏上尖叫：“要不是因为乐乐，我早就不想跟你过了！”

父亲在身后咆哮：“你个婊子养的！你跳啊！你跳下去大家都好过了！”

“婊子养的”是姚乐学会的第一句骂人的话，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虽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觉到这不是一句好话，所以她自己从来也没说过。

母亲背对自己站在床前指着闭眼躺在床上抽烟的父亲大声斥责：“你除了会抽烟、喝酒、在家抖狠，还会什么？有本事出去赚钱啊！要没那本事就做点家务啊！”

父亲闻言一激，想立刻坐起来，但是功亏一篑。于是他半倚在床上，仍旧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吼着：“你就在你女儿面前说这种话？！”

母亲骂：“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女儿？你也不睁眼看看你女儿每天都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你每天在房里一根一根地抽烟，吃个早饭都会喝醉，家里像个垃圾堆一样。你自己在家里当甩手掌柜，什么事都堆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做的过来吗？”

所以爸爸妈妈还是在乎我的感受的吗？姚乐往前走了一步，小心地、怯怯地，还带着哭腔地祈求：“爸爸妈妈别吵了。”

父亲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冷漠地看了姚乐一眼，又重新闭上眼睛。他对母亲说：“我是你男人，这些都是你该做的！”

母亲没有回头，始终背对着姚乐。她歇斯底里地吼道：“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当初嫁给你就是瞎了眼！”

……

姚乐用胳膊盖住自己的眼睛，想强行把这些画面和声音清除出自己的脑海。太久没有梦到这些事了，她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习惯，她感到自己又开始心疼，眼睛还有些发酸。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这样，没有意义。”这样默念着，她又戴上耳机，打开了音乐app，然后闭上了眼。

姚乐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躺在床上昏沉地迷瞪。她不想起床，不想出这个房间的门，她甚至想不出如果真的起来了她该干点什么。突然房间门被推开了，母亲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站在床头把姚乐的衣服朝她扔来：“你怎么还在睡？快起来！今天中午要去见刘阿姨。”

姚乐皱着眉睁开眼看着火急火燎的母亲问：“什么刘阿姨？”

母亲一边扒拉着自己的衣服找配对的扣子系上，一边头也不抬地解释：“就是你爸原来那个同事。她去年调到学校人事处了，管新老师招聘工作。你正好回来了就去认识认识她，以后她指不定可以帮你找工作。”

姚乐又闭上了眼睛，眉头却没有解开。她用疲惫的声音回答：“不去。困着呢。”

母亲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说：“不能不去！多好的机会，难得我们还认识一个能给你解决工作的人。”

姚乐把被子扯回去，又翻了个身说：“我不需要谁帮我解决工作。”

父亲夹着根烟站在她房间门口看着她，不满地开口道：“你怎么知道你不需要别人帮你解决工作？那么多博士毕业都找不到工作，你当学校那么好进的吗？”

姚乐探头看了看父母，两人都非常坚定地回看着她。姚乐觉得也挺奇妙的，这两个人九成九在一起的时间都在互相看不顺眼，但在对待自己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又总是空前的一致。母亲常常说他们婚姻的稳定是靠孩子来维系的，姚乐觉得这句话确实有道理，她在他们的婚姻中最大的作用应该就是转移人民内部矛盾。

姚乐懒洋洋地坐起来，揉揉头发，又搓了一把脸。起吧，不管刘阿姨王阿姨，见个面不是大事。姚乐知道父母单独作战时的战斗力，所以当他们阵线统一的时候，姚乐能不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便尽量不站——她打不过，也懒得打，不涉及原则的事上最省力的办法就是忍一忍，顺着他们把这件事敷衍过去。

父母亲和刘阿姨约在学校外面一个饭店一起吃午饭。父亲挨着刘阿姨坐下，母亲马上把姚乐安排坐在刘阿姨的另一侧。父亲指着姚乐说：“刘老师，这就是我女儿，姚乐，现在在U大读博士。”

刘阿姨抬头看了姚乐一眼说：“哟，长得还挺漂亮的。在U大读什么专业啊？”

姚乐对刘阿姨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牙笑容，回答说：“XX工程。”

刘阿姨又打量了她一下说：“XX工程女生少吧？”

姚乐继续标准地笑着：“嗯，不太多。”

刘阿姨看着父亲说：“工程专业女生都少，但是也不能不招，稍微招几个调节调节气氛。”

父亲连连点头称是：“是的，女生脑子不够用，其实学不了工程。我们送姚乐去读工程，主要就是看男生多，好找对象。”

姚乐有些尴尬，感觉自己的标准笑容也开始有点走形。

刘阿姨转过头问姚乐：“那找对象了吗？”

姚乐尴尬地笑笑回答：“还没有。”

刘阿姨说：“那得赶快了。都读博了，年龄不小了。等博士毕业就没人要了。”

姚乐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脸上笑容也开始僵硬，幸好父亲及时地转移了话题：“刘老师你看姚乐这个条件，进咱们学校可以吗？”

刘阿姨很快忘记了找对象的事，回头对父亲说：“当老师啊？那得看她的文章数和引用数啊。”

父亲说：“刘老师你看，姚乐的妈妈和我都是咱们学校的退休老师，你有没有什么方法……就是……？”

刘阿姨打断父亲道：“姚老师，这个事不是我不想帮你，但是学校有规定的，你得能跟别人竞争啊。”

父亲说：“是，你说得都对。但是我就是觉得姚乐吧，是个女孩，本来比事业就比不过男生，今后还得结婚生子，照顾家庭，更没法和男生比了。”

刘阿姨说：“那你让她来搞行政吧，愿意吗？”

父亲大喜，音调都拔高了几度：“行政可以啊。行政是不是轻松些？按时上下班，以后结婚了照顾孩子都方便些。”

姚乐很想说她不愿意，但是依然沉默着。依据她的经验，多说无益，本来就是来敷衍一顿，没必要在这里和父亲杠上，于是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一句反驳也没有，看起来非常乖顺。

刘阿姨看着姚乐说：“那行，搞行政的话学历要求就没那么高了。你就随便读读，早点毕业，到时候来找我。得快点儿啊，我过几年也得退休了。”

问题解决，父母亲看起来都很开心，不停地给刘阿姨敬酒，还时不时要姚乐也给刘阿姨敬酒，姚乐只能一一照做。一路劳顿，又喝了点酒，姚乐这一顿饭吃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走回家的路上，父亲叼着根烟，非常享受地抽着。他思忖了一下，对姚乐说：“乐乐，回去把刘阿姨的微信加上，没事多跟她联系联系，不要让她忘了你。等你回学校再给她发一份你的简历。”

姚乐低头看着路，晕乎乎地边往前走边低声拒绝：“不用了。本来就不认识，没什么可说的，太尴尬了。”

父亲说：“你今天这顿饭不就算认识了？我跟你说，人际关系还是得搞好，这个社会看这个。你爸爸这辈子就是不太会搞人际关系，不然就凭你爸爸的智商，那得有多高的成就啊。”

姚乐把路上的一颗石子踢到路边，继续拒绝：“不用了，而且我也不一定要她帮着找工作。”

父亲把烟从嘴里拿出来，瞪着眼睛看着姚乐：“你开什么玩笑？我刚刚费那么大劲给你说下来的工作，你就这么轻视对待？”

一阵阵的冷风夹着这突如其来的怒斥顿时让姚乐清醒了，她瞥了父亲一眼，说：“你也不需要这样，我可以自己找工作。”

父亲猛吸了一口烟，却被烟呛住了，咳了好一阵，咳完后他又瞪起眼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读博了很了不起？我跟你说，我是你爸爸，我比你多活这么些年不是白活的。而且我读硕士那会儿，那么大一个学校就300个硕士，你们现在博士都没有那么稀有了。我知道的难道不比你多？你是个女孩，你读工程专业的博士能读到什么程度？你一定能毕业吗？你就算毕业了，学术能比得过男生吗？到时候这种工作你想找也找不到。”

姚乐不想继续走了，她低着头站在路边，尽量与父亲保持一定距离：“你要是觉得我这么读不来这个专业，那当年干嘛又非得让我读这个专业？”

父亲用拿烟的手指点了点她：“那不是想让你早点找个好对象？结果你现在读到博士了也没找到对象。你就是读博把眼光读得太高了，身边那么多男生都入不了你的眼了。我们俩也就是不认识什么人，介绍不了，不然还能放任你自己这么拖着？”

又回到了家里的几个固定话题之一：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现代社会，女也要入对行，因为入对行才容易嫁对郎。姚乐深吸了一口气，就着空气里的冷冽把卡在胸口的一口气压了下去，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去。她走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在口袋里摸着钥匙。她今天出门前就觉得这段饭很可能出问题，于是把钥匙找出来带在了身上。姚乐自嘲地笑笑，果然求生能力一直在线，已经变成本能了。

姚乐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家，立刻躲进房间，关上房门，又钻进了被子。其实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她已经不太睡得着了，但她就是觉得没劲，全身都没劲，做什么都没劲。回家第二天，她觉得太累了，比在办公室连续通宵两天还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