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场的牛和趴在墙头的猪
最近看到一张图,是一头猪趴在墙头,看着墙那边的另一头猪正在被宰杀过开水,配的字是“上海”和“全国”,很惨,又莫明好笑,所谓喜剧的内核是悲剧。
最近愈发觉得自己像是那头趴在墙头的猪,看着惨剧一天天落在同类身上,然而没有任何方法去夺下屠刀。没有权利便没有武器,声音也不足以引起注意,自身也是一头猪,肉身往上冲的话,很可能变成下一头葬身屠刀的猪。图片上的猪背对我们,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我在猜,如果镜头转过去的话,它大概有一双睁大的双眼和说不出话的嘴,像是此刻的spirit animal。
纯属巧合,上海开始封城的那几天,我正好得了新冠。身在海外,身边中招的人不在少数,心态也从2020年的严防死守,过渡到感染只是时间问题。幸运的是轻症,在家宅了一周,然后满血复活回去上班。在自身经历病程的同时,手机上不断刷出上海和吉林的求助帖,让我产生一种双重世界的魔幻感。Omicron毒株目前真实的风险,在最新研究中、别国的经验、还有上海自己的统计里都非常清晰。可是依然要”坚持动态清零方针“,官媒还在宣传辉瑞疫苗副作用、新冠2%的死亡率和200多种后遗症。我身患所有恐惧名目上的源头,觉得不过如此,抬头却看到同样的东西在远方掀起一轮一轮看不到头的惨剧,知觉的尺度被撕成碎片。在上海原本计划解封的4.5之后两天,我抗原转阴,可以出门去买菜。走进超市,熙熙攘攘一切如常,可是我要怎么去理解远方的荒谬?而可笑的是,就算不理解,这种荒谬也如此熟悉。
上海封城以来,有一次和友人聊天,她说起床看了一个半小时的新闻,太疲惫了,事情没有任何道理,世界“乱糟糟的”。她是做社会学研究的,入行的初衷,是想要研究清楚一些问题的来龙去脉,让更多的人知道,让改变从中发生。然而最近的事情,像是搭积木时抽走了地基,所有的结构随之崩塌。曾经她决心要留在中国研究中国问题,是想要有一手的资料和在场的体验。那时我问她,面对那么多的红线要怎么办?她说,那就专注做自己能做的。可是不过几年的功夫,红线一步步扩展,变成一块巨石,按在胸口。就算把问题研究清楚又能怎样呢?百年前鲁迅说 “学医无法救中国”,百年之后,研究依然无法救中国。
有天和家人通话,各自诉说空气中冲鼻子的火药味,一些历史事件和元素开始严丝合缝地出现
大跃进:上一次是全国大炼钢铁,什么都不干了,现在换成了防疫压倒一切;放卫星 --- 经济数据依然一片向好,稳中有升;大跃进时候不准农民收地里的粮食 --- 东北的春耕延迟、田里干活的人被防疫人员威胁拘留赶回家;科学上不可能的亩产万斤 --- 科学上不可能的Omicron清零。
文革:红袖章,和戴上了红袖章突然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以前是红卫兵,现在是“志愿者”;人与人之间的恶意开始被激起,就像一位博主说的“一栋楼每出现一个阳性,甚至只是密接,所有居民连坐14天或更多,后续只会有更严厉的手段。即使是圣人,也不会只恨病毒不恨同胞” ,对普通同胞的恨,群众斗群众文革的核心。
集中营/改造营:阳性强行拉去方舱隔离,不管是有基础病的老人还是几个月的小孩,不管方舱条件多差多缺少医疗护理;后来甚至因为阳性太多,把阴性拉走隔离。前几天到处转的那个录音,居委会工作人员对着德国人说“you have to go to um... camp" 她可能不清楚怎么翻译,可是,camp这个词真的是正中精髓。
闭关锁国:非必要非紧急不出境,从境外回国天价机票,层层加码的入境隔离,像是在国境上垒起了越来越高的墙。从新闻、思想和言论角度看,仇外情绪愈发严重,境内媒体和世界的脱钩,如果以前只是立场不同,现在已经变成基本事实都罔顾了。与此同时,外媒对中国的报道也变得愈发刻板印象化,中国越来越变成西方世界无法理解也放弃理解的国度。
对了,还有《鱿鱼游戏》,藏在防护服口罩护目镜后面面目模糊、执行命令的人。
可是,危险的讯号不是早就开始了吗?记得19年末在北京串门的时候,隐约觉得,这座城市已经不是我求学的那座城了。公交上除了司机,还专门配备了“安保员”,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车上的乘客。下午三点多的地铁口,会有人守在那查身份证。象牙塔的围墙上,写着“平等”“自由”“和谐”,可是安了一圈铁丝网。原本通畅的学生宿舍也安装了地铁式的闸门,进出都要刷脸或刷卡。系统给人的压力远在意料之外,白天以为只是不便的东西,化成恐惧埋伏在潜意识里。离开北京后,有一天晚上,梦到和校门口保安、宿管阿姨斗智斗勇,仿佛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人,想要突围,想要回家。而如今,当封锁、围墙和铁栅栏开始随机落在每个人面前的时候,那段经历就像是一种预演。几年前的新疆,开始推广到全国,我曾经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的管控会由怎样的契机降落,而如今,落下的闸门冰雹般开始砸向每一个普通人。
2020新冠刚开始爆发的时候,我开始从历史已终结的叙述中抬起头,惊觉自己身处历史之中,发生过的悲剧可能会回潮,所谓“history doesn’t repeat itself, it rhymes”。当时感觉到的时代转向,像是站在岸边,潮水漫上来淹到脚踝,冰凉的一激灵。两年之后,俄国入侵乌克兰,国内的封控无限加码,我开始觉得,真的置身于时代转向的大海之中,在巨浪中游泳。
最近看到很多人推荐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也去买来看,在开头就被历史无情的循环击中。
“当时的人们认为,他们的生活能够完全阻止厄运的入侵,这种感人的信念是非常危险的自负,尽管他们对生活的态度谦虚又正派。在十九世纪,对自由的理想主义深信不疑的人,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通向”最美好世界“的平坦大道。他们用鄙夷的眼光看待以前充满战争、饥馑和暴乱的年代,认为那是人类尚未成熟和不够开化所致。而现在,所有的祸害和暴政似乎已经全部被消灭......事实上,在这个和平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普遍的繁荣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迅速,越来越丰富多彩。街道的夜间照明已不再是昏黄的灯光,而是耀眼的电灯。从城市主干道直到市郊,沿街店铺灯火辉煌。用电话能与远方的人对话......如果不为本世纪所取得的成就感到荣耀,不觉得每隔十年社会就会向前迈一大步,那才怪呢。人们不相信欧洲各民族之间还会有战争,就像不相信世界上还有鬼怪一样,认为那是野蛮的倒退。我们的父辈坚信宽容和友好是不可缺少的约束力。他们真诚地认为,各个国家及各个教派之间的界限和信仰地分歧,将会在人们的友善中逐渐化解,整个人类讲享有最宝贵的财富:和平和安全。”
还有《第三帝国的到来》的序言
“时人判断事情,不像今人有后见之明的优势:他们无法在1930年知道1933年将发生什么,无法在1933年知道1939年或1942年或1945年将发生什么……今人回顾历史时觉得似乎不可避免的发展进程,在当时则绝非如此。”
历史再次循环到这个时间点,像是看着漆黑的云飘过来,知道暴风雨很肯定要来临,可是,它究竟是一分钟后还是一小时后落下来,无人能知。
近几年总想起13年春天柴静回湖南文广做的那期《夜色温柔》,节目里念读者来信
“当时的茨威格只是把蒙田作为争取心灵自由而做的斗争,当作历史上的斗争,来给予尊重和崇敬。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些枷锁当时正在被命运重新打造,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冷酷无情和残忍野蛮。”
“要义不在于打碎枷锁与反抗权威,而在于不断地打碎,持续地反抗”
当时听得似懂非懂,觉得很对,但好像很遥远,直到将近十年之后,柴静已经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多年,我才开始意识到那时的她想要说些什么。这个国家,相信这是一场“制度之争”,”He doesn't think that democracies can be sustained in the 21st century... because things are moving so rapidly... only autocracies are able to handle it. Because democracies require consensus, and it takes too much time, too much effort to get it together." 他决意独裁是最好的解法,并且,在打造它的路上,“不惜一切代价”。
山雨欲来的形势让我想起屠宰场的牛。为了减轻牛的恐惧,屠宰场设计了专门的通道,一群牛赶进去,顺着通道走,越走越窄,直到宽度只能容下一头牛,后一头牛看着前一头的尾巴。走到闸门,前一头牛进去,闸门合上,跟在后面的牛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直到子弹进入它的头颅。大船转向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人也像牛一样,一步一步地被剥夺应有的权利,稀里糊涂被赶进通道。
如果暴风雨注定来临,希望可以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破坏、不合作、用旺盛的生命力解构荒谬。如果特立独行不被允许,至少要做那头趴在墙头的猪,睁大眼睛,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记住它们。“记录本身,即已是反抗”
在结尾分享一首歌,虽然它写于2012,可是,每一句都像是踩在此刻的时代脉搏上
人定胜天的暴力 让所有胜利不如一点委屈
委屈不如无情 无情不如成全 它本可能造的悲剧
当你说 胜利就是胜利
危险的是
危险的 在狠狠地咬我但不露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