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祝你身體健康。

昨天年初三，早上十一點多，媽媽把熟睡中的我叫醒，一臉凝重地說：「現在立刻起床，去姨媽家，外公跌倒了。」換作是平常的我，在放假時候一定會睡到一至兩點才起床，但這個時候看到媽媽嚴肅的神情，根本沒有時間讓我繼續不清醒，我立刻掀開被子，快步走到廁所洗臉，準備出門。

外公今年已經快要過百歲了，但很了不起的是，他仍然算得上是精神奕奕，平日只要一支拐杖便能行動自如，除了偶爾會上來我們家吃飯，平日大多數時間能夠自理，有時還會搞搞小生意。雖然近年聽力開始衰退，可是依然能夠作正常對話，在這個年紀，他還有這般精力，已經是足夠使人佩服的事。

記憶中的外公，總是那樣倔強，愛面子。吃飯時不愛媽媽夾太多菜在他的碗內，咬不到的飯菜會偷偷甚麼也不說地夾到我的碗內，不愛被我們顧及，不愛被我們過度照顧。他喜愛說話，只要有人和他說，他可以滔滔不絕地說，我們盡量不會打斷他的話來回應他，因為要是這樣，他只會無視對方，然後繼續說下去。和他聊天時，你總能從他的口中聽到一股傲氣，於是我常常猜想，外公活了那麼久的日子，見證了那麼多時代變遷，內心會想甚麼呢 — 他的眼睛內藏了一世紀，一世紀可是一百年喔，一百年前可是1922年喔，世界已經不能只是用變了一個樣來形容了，他經歷過戰爭，經歷過殖民統治，經歷過無數次生離死別，這樣長壽的人的內心還是會泛起波瀾嗎。我禁不住經常猜測。

記得有一次，外公事先甚麼也沒有說，就跑上了我們家，那時我們家在吃飯，以為外公是記錯了那天他會上來吃飯，但外公卻說：「我吃了飯了。」爸媽兩人也是稍微有些許不知所措，思考了一會兒，但畢竟還是自己的父親，總不會不了解。媽媽大概知道發生了甚麼事，說他應該是上來睡覺。外公進來之後，坐在沙發上沉默了一陣子，似是蘊釀一番之後，說：「你妹叫我今天在你這睡。」媽媽的猜測沒有錯。那時應該是我的小姨與外公有些爭執，但畢竟是大人們的事，我就沒有深究。

這次跌倒的事，外公還是那樣愛逞強。

去到姨媽家，按門鈴，過了一陣子，姨媽急忙打開門，然後讓我們進去。她說她才剛睡了一會兒，因為晚上要看顧外公，所以都沒怎麼睡。外公靜靜地坐在飯桌旁，看起來沒甚麼大礙。我去到姨媽家才敢悄悄向媽媽打聽：「甚麼時候的事？」媽媽也是小聲回答：「年初一。」

後來從姨媽口中才得知，外公那天還若無其事地來到姨媽家，進了門之後口裡唸著：「今年還真是倒霉呢！」，可是其實臉上早已黑腫腫，全身上下到處瘀傷，就連簡單坐下也坐不了，而且身上的錢包、身份證都不見了，但他還是，跌倒後自己走到我的姨媽家。

幸好我的姨媽推拿有一手，有不少人身上有病痛都是在她手下療癒的，我也曾經因為跌倒而去找她，雖然過程痛得要命，但不得不說是真的非常有效。所以在姨媽的照料下，再加上外公本身的恢復力也不錯，兩天之內已經恢復了許多，你實在難以想像兩天前他的樣子呢，姨媽說道。

然後話題開始圍繞外公而展開，姨媽和我們說話時，小聲細語的，只是偶爾外公說起話來，她就會立刻扯開嗓門和他說話，否則他不會聽得到。她提到外公越來越懵懂了，經常給了他東西，他過幾天就會說他弄不見了，有時候還會不記得自己曾經拿過。說著的時候，姨媽的語氣也是輕描淡寫，似是早已預料到這一日的出現，畢竟她也已經五十多歲了，也同樣見過許多大小事情的發生，總是一副豁達的樣子。

突然，外公在自己的口袋左翻翻，右翻翻，好像想拿出些甚麼，問他想拿甚麼，又不說話。然後我媽說猜到說，他想給紅包啦。然後我姨媽立刻從房間拿出兩封紅包給我們兄弟倆，外公點點頭表示是這個意思。

接過紅包的那一刻，我突然察覺到祝福的份量。

記憶中的外公，總是那樣倔強，愛面子。我腦袋內的他，總是坐在飯桌旁，電視播著新聞，他在旁看著。今天他同樣坐在飯桌旁，可是今天沒有電視新聞的聲音。

習慣的景色其實早已在我們不知不覺間產生了變化，而人如是。老去不像孩子長大那樣肉眼可見，往往待我們察覺過來，才發現，原來歲月走了那麼長。

我這是出生以來第一次感到這句祝福是如此重要。

「公公，新年快樂，祝你身體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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