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讲中文，但不能沟通

使用互联网多年，从BBS到微信，总是看多言少。近几年几乎不在微信群朋友圈上发表个人的看法，也很少转发他人的文字，恍若隐身人。不说话，当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敢说，不会说，不能说。

不敢说，是因着审查及自我审查带来的恐惧，害怕惹上麻烦；不会说，是由于在短快的言语往复中，要清晰阐述观点并不简单，需要训练，而相对复杂的事实与观点，人们很少有耐性了解前因后果；不能说，则是基于情绪上的疏离、愤怒甚至厌恶，简单的说，就是所谓“三观”的冲突。

个人而言，价值观认同因着人类文明进步而逐渐形成的普世价值；世界观，倾向于世界（包括社会与历史）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偶然的系统，科学与逻辑是认知的指引和框架；人生观，对自己负责与尊重个体选择是最重要的两个元素。网络上，体现的观念冲突有很多言论，相对深刻的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个现象是某些人对抽象集体的无比热爱与对于具体个人的冷漠警惕。他/她们真诚地宣称自己热爱一个“民族”、“国家”或者“文化传统”，也要求别人必须热爱，不能批评，更不能嘲讽或者披露“与宣传不符”的历史或事实。事实上，这些人，既无能力更无意愿，去了解他/她们指称的“民族”“国家”“文化”到底包含什么元素，历史源流为何，在现实世界有何具体存在，与个人生活如何关联。究其根底，他/她们只是需要一个无限大，可以随时包含自己，又无限小，可以随时排斥另外一些人的抽象身份。然后，依靠这个身份攫取利益，获得一种安全感或优越感。

与此同时，他/她们则对家庭外的其他人满怀警惕，觉得楼下保安不尽责，保洁阿姨贪小便宜，隔壁邻居乱扔垃圾，街市卖菜的以次充好，卖肉的短斤少两，公车上要小心小偷，晚上要小心抢劫，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止于此，他/她也会在生活中想方设法不吃亏，能占点便宜更好，最好是超越于规则还有能耐逃避惩罚。当然，面对政府中的办事员，他/她又会小心翼翼，即使面对刁难也只会暗地咒骂。因着这样普遍的伤害与被伤害的提防心态，周围所有的人都可能变成敌人。任何具体的人不过是利益的关连或者不相干的路人。

简而言之，这些人“爱国”，但是不爱他/她的城市，不爱他/她的社区，当然更不爱他/她的邻居、同事或者城市里的陌生人。更甚者还打着“爱国”的旗号，去咒骂去举报去为难他人，带来伤害他人的满足感（看我多聪明，多厉害，能利用制度！）。

第二个现象是严重的双重思想（double think）。他/她们可以炫耀自己的最新款苹果手机，却发帖叫人买国货，否则就是“不爱国”；也可以一边高声咒骂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另一边安排孩子或者自己申请英美欧洲大学，考剑桥英语；他/她们挖空心思离乡去国，换了身份，却能真心实意地“爱我中国”、“儿不嫌母丑”；他/她们吃着地沟油、毒奶粉，小孩注射过期疫苗，呼吸雾霾深重的空气，但是却怨恨维权人士、律师扰乱他/她的社会安宁；他/她们可以对大国政治指手画脚，侃侃而谈，但是对城市、社区、街道的管理者、执法者则噤若寒蝉，犬儒世故；他/她们就像随时转换人格的精神分裂人士，上句话与下句话可以采用完全不同的逻辑，譬如“适合国情”与“接轨国际”。

第三个现象是不能进行复杂思考。他/她们享受各种阴谋论和神秘主义理论；他/她们不能分辨或者讨论各种逻辑谬误；他/她们理解的科学是一系列罗列的“科学”判断、结论和教条；他/她们难以接受不确定性、偶然性和复杂系统的多变量模型；他/她们看待问题只需要结果，不需要过程、前提和论据，更不需要判断充分性和必要性。

前贤有言：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而不是智力的不足。人类个体在思维和价值观上的参差不齐（多样性）是一种根本性的生存保护机制，是物种得以选择进化的基础。所以个体的愚蠢或者高尚理所当然，可怕的是专制制度通过思想审查、言论控制和暴力裹挟造就的群体性愚蠢。这种愚蠢带来的伤害满载于历史，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很不幸，我们面对的正是这种制度性的愚蠢：审查和自我审查已经消灭了不和谐的批评和真实，只剩下荒诞的赞歌和谎言。

这些愚蠢的言论和行为，让人感觉愤怒，厌恶，痛心，还有深刻的倦怠和沮丧；这些愚蠢甚至恶毒的言论，本当受到正常主流社会的抵制和批评，但此时此地，它们被制造，被庇护和鼓励，而批评的言论被删除和恐吓；公权力肆无忌惮的审查和暴力，更让人深深感受到人格上羞辱和生理/心理上的恐惧。

需要分辨的是，这些愚蠢的言论并不是多元价值观包含的范围，因为它们根本是反动于普世价值的；多元价值观不是相对主义，不会包含价值对立的观点。

但是我知道自己无法切割。生于兹，长于兹，家庭亲友在兹，他/她们的言行，正映照着自己成长的环境。那些恶毒语言是专制政权施加于他/她们头脑中的钳制与残害。或许有些人甘之如饴，或许有些人欢呼鼓舞，或许有些人如鱼得水，或许有些人感觉“坐稳了奴隶”，或许有些人“媳妇熬成婆”，受害者长成了加害者。可惜他/她们仍然是制度下的弱者，是“你也配姓赵？”的蚁民，只是不自知而已。

不能切割，理想的做法是沟通。但是现实缺乏沟通的基础，且不说价值观，审美观，连最根本的文字表达，词语内涵，逻辑规则，观点论据等等，可能都是鸡同鸭讲，更不要说讨论个人思考的逻辑谬误了；而个人而言，常常自我警惕，不要好为人师，也没有管教和控制他人的欲望；再而言，也没有教诲他人的利益驱动，讲理需要脑力劳动。

不能沟通，其实也要警惕自己，说理不是说服。日常交流中，常常希望说服他人，实则成年人完全不能以道理折服；相反，你可以以谬论诱导，以强势压制，甚至欺骗，命令等等，唯独不可能说服。所以，面对愚蠢言论，消解的方式或者以娱乐化戏言，或者以故作高深的严肃学术文章震慑，又或者诉诸对方之个人利益与个人经验；不在一个规则之下，不必说理。

不做沟通，封闭自我，其实有莫大危险。危险一是需要警惕自己，成为自己曾经批判或者声讨的人，所谓“屠龙少年终成龙”；危险二是长期单向接收碎片化的知识与观点，缺乏讨论与辨析，不能形成并有效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同时加以论证；危险三则是缺乏不同声音的质疑，只有同类观点互相呼应，形成同温层回音壁，固步自封而不知；危险四则是对于文字的使用技能会退化，作此文时明显有辞不达意，眼高手低的感觉。久不说话，自然就会忘了怎么说话。

难以沟通，那至少把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吧。这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