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臺灣】《八尺門的辯護人》語言即權力暴力
創作小說過程中,語言漸漸成為一項重要元素。我發現得以從三個觀點切入,加強對主題的辯證。其一,語言的使用標示著權力、文化與認同的動態消長;其二,被告在法庭上的失語困境,尤以精神障礙與外籍人士為最;最後,我將法律視為一種語言。懂得使用法律之人,往往並未察覺他們所掌握的其實是一種特權。當法律被用以描述生活,該如何不被邏輯所挾持,是法律人永恆的課題。—— 唐福睿《八尺門的辯護人》
《八尺門的辯護人》是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首獎得獎作品。今年讀書選書主要聚焦在臺灣文學,除了文學圈認定的純文學作品,這類市場性強的通俗小說或能得到影視化認可的作品,自然也不能忽略。
讀完後的反射性直覺感想,就是有當年讀 John Ray Grisham 的 A Time to Kill 時的悸動。如同 Grisham 是律師出身,作者唐福睿也有律師背景,加上藝術學院編導的紮實訓練,小說情節不算曲折,但血肉豐富,想討論的議題也十分複雜。法律在族群、階級、法務系統交織衝突的狀態,以及語言必須透過翻譯的考驗下,正義和公理是否能透過司法系統彰顯?判決,真的能為被告而存在嗎?
避免劇透,就不做劇情細節和角色的深度討論分析,只分享我讀書時做的部份劃線註記。吉光片羽,希望能引起你的興趣購買實體書或電子書閱讀。
以上帝/阿拉/佛祖/媽祖/真君之名
臺灣早期教會影響之下,基督教或天主教對原住民文化信仰影響極深。主角佟寶駒是阿美族人,小時候在教會環境下長大,但是拒絕認同「山胞」的標籤,表達驚訝的口頭禪,不是一般說了會被神父瞪眼睛的OMG (會被教訓: ”Don’t swear in God’s name!”),Holy Smoke,或是Holy Cow,而是Holy 媽祖。
佟寶駒信仰天主教的阿美族族人們則是開另一種玩笑:
「神說我們都是醉人。」
「難怪你每天都在贖醉。」
信仰回教的嫌疑人阿布和看護/翻譯Leena 則是虔誠的一天恪遵五次禮拜。監禁中的阿布最大的煩惱是不知道麥加的方位在何方。
那一般的臺灣民眾呢?作者是這麼看的:
臺灣最大的庶民信仰揉合佛、道思想令常人難以細辨。不過臺灣人其實也沒有要搞清楚的意思,他們鄉愿、濫情、理盲又迷信,選擇信仰更多是出於功利與便宜的動機。對於宗教一知半解之人佔大多數,他們經常高舉宗教大旗,卻別有用心;聲稱謙遜虔誠,實際上違逆又霸道。
身為法務部長的陳青雪則是「没出櫃」的佛教徒,因為「任何會影響她公正理性形象的事物都必須隱去」。她選擇「將佛法置於世俗生活之後的態度」,以及書中描繪自認佛教徒的執法人員,其實也蠻類似某些人們「反美是工作,留美是生活」的精緻利己主義。
語言即權力,沈默是真相的頭號大敵。
司法通譯制度一直是臺灣司法為人詬病之處。⋯⋯目前絕大多數的通譯,多為外配兼職,不僅沒有法律背景,甚至經常因為時數過長、需要日夜待命而興趣缺缺。⋯⋯按民國一○六年之統計數字,警政、偵查機關以及各級法院之通譯人數,總計僅約兩千人,其中尤以東南亞各國語言別之通譯最為缺乏,以移工人數最多之印尼為例,全臺灣約有二十五萬名印尼移工,及近三萬名印尼籍配偶,通曉印尼語之通譯卻僅有四七一名。
當我讀到這一段時,真的被這數字嚇到了。
印尼有一百多個族群,使用的語言多達七百種。印尼於一九四九年獨立時,並未採用人口規模較大的方言(爪哇語、巽他語),而是採用首都方言作為官方語言。不同地區的方言不僅可能無法互相溝通,也無法理解彼此的拼音文字。印尼總人口僅六十%會說官方印尼語,僅十%將之用作日常溝通。
這麼懸殊的比例,要找到合適的翻譯已經非常困難。還要找到翻譯品質夠好,能夠順利協助精神鑑定的可能性恐怕是鳳毛麟角。
說印尼方言的阿布在臺灣的司法體系中,會有什麼遭遇,可想而知。
對照在溫哥華的移民生活,不只是新移民,就算是老移民,即使日常英語會話沒有問題,往往法律用語和醫學專門詞彙都是相當缺乏或因少用就完全忘光光了。
朋友之一有時會被法院傳喚擔任即時法庭翻譯,將艱深的法律專用詞彙翻譯成淺顯易懂的生活詞彙,讓不懂英文的被告或原告能夠了解整個程序,她說壓力真的非常大。
書中對這一議題的討論著墨甚多,讀來膽戰心驚。
司法正義還是國家暴力?
書中討論的一個核心議題是死刑制度。特別是「死刑一致決」、「死刑多數決」,以及「死刑公投」的相關議題。
死刑存廢不是民主問題,是人權問題、是憲政問題。
既然是憲政問題,怎麼能冀望訴諸公投就能解決呢?
民意的本質既模糊又非理性,與司法追求人權的終極目標,有著根本性的衝突。
看看下列的數字吧!
臺灣民眾有將近七成對司法公平性缺乏信心,七成五認為臺灣法律只保障有權有勢的人,將近八成的人認為窮人比有錢人更可能被判死刑……但是有八成五的民眾支持死刑。
這當然非常弔詭!
在臺灣的司法裡,死刑不是法律問題,卻是運氣問題。
在書中,可以看到「死刑為政治掩護的例子屢見不鮮」。還有由「五同關係」建構的司法官和有法學背景的政府機要團體,如何在灰色地帶騰挪營私,讀來令人失望厭世之極。
上個月報導文學課老師指定的讀本《被搶劫的人生:蘇炳坤三十年來平反之路》,可不是小說,而是司法暴力活生生的例子。犯下錯誤的司法人員不但沒有道歉反省,反而一路升官,讓人不禁懷疑司法系統中還有多少冤案?
反抗不是拒絕合作,而是拒絕同化。
我們這一代人,或許「了解『歧視』兩字的意義與內涵,但卻不懂得如何處理。」;我們或許「很少做出惡意的舉動,但卻難以擺脫不經意的偏見。」在多語言多文化的社會,不同的價值觀衝擊下,只能聆聽、了解,想辦法求取共贏的最大公約數。
書中的角色,有人選擇玩政治遊戲,留在體制內,但不被系統捕獲吸收,希望從系統內部進行變革;有人選擇出走,不被體制收編,從外部努力。也有人最後良心發現(或是報復成性),提供了一抹希望的陽光。
我對這本書的小抱怨是幾個女性角色設定都不錯,但是描繪失之平面刻板。或許影視化之後,經由編劇再詮釋,演員演技可以大大發揮,彌補文字的不足。
讀墨:《八尺門的辯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