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云
也许是秋天的天空太好,常常忍不住抬头,于是也跟着常常发现,如洗碧空中一道飞机云划过。像小学美术老师在黑板上随手画下一条长弧,年少的眼睛惊异于线那头可以通向万千世界。
小学三年级时,班上的男生们有一阵子流行玩橡皮筋飞机。这些飞机由花花绿绿的塑料泡沫板构成,长而窄的机身下方勾上橡皮筋。手用力一拉,一放,飞机就像弹弓发射似的划过天空。还有一种更高级的,虽然也是塑料泡沫板,但机身更大,机翼有两层。逆时针把机头的塑料螺旋桨拨上好几圈,橡皮筋顺时针一松,飞机“嗖——”地飞向高处,神气极了。
一到下课,男生们争先恐后往教室外冲,头挤着头身子挨着身子。手中的飞机早早被攒好劲,伴随着一声声喝彩,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放学时还有许多人挤在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不舍得走,就为了找到一架款式更新、飞得更远的飞机,带到班上收获羡慕的眼光和同伴的拥簇。
在成群的男生里,总有一两个被冷落。但小进不同,他似乎是主动不参与的。他不是那种下课还坐在座位上一本正经看书的好学生,也不是流窜在整个班上到处抄作业说小话的活络鬼。我偶尔一两次在讲台上值周时注意到他,他都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埋着头不知干些什么。
真奇怪,男生们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从他身边跑过去,女生们自然更没有人靠近他。我没从任何人口中听过关于他的八卦,仔细想想连他的脸长什么样都是模糊的。虽然叫小进,但一点都不积极呢。
我也很快忘了小进。直到那天放学。
小学时我们每学年要换一次教室,升到三年级时,新的教室与县中医院隔着一堵矮矮的花墙,花墙前种满了橘色的美人蕉。美人蕉能从夏天开到秋天,宽大的芭蕉叶托举着艳丽的花冠直往天上去。花墙上挂着密密的高压线,衬在美人蕉背后有些煞风景。
那天放学轮到我打扫卫生。也许是在老师办公室整理试卷有点久,等我回到走廊上时,其他值日生已经背着书包纷纷要回家了。“教室留给你啦。”有人和我说。我拿着扫帚推开门,没想到教室里还有小进。
我一向按时回家,因此也不清楚小进是刚好今天留到最后,还是每天如此。长凳已经被其他值日生倒放在了课桌上,等着我来扫地。没有位子坐的小进背倚着课桌,低着头用左脚尖踢右脚,又把书包从抽屉里抽出来放在课桌上,不知翻找着什么。
第一组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我开始扫地,扫帚从课桌下面掏过去,划出一道道弧线。第一组第七排,第二组,第二组第七排,第六排。上课的时候老师经常点名“开火车”,用的就是这个顺序。第三组第四排,第五排,第六排。小进后退了几步让我扫地,退的时候右脚踩了左脚一脚。
等扫到第四组最后两排时,我从教室的一角直起腰歇一歇。校园里已经安静下来,窗外天空碧蓝如洗,四点多钟的阳光远远地从西边低照过来,映在橙色的美人蕉上。突然“嗖——”地一声,有什么从空中划了过去。
是飞机。
那个追逐着飞机的背影是小进。
小进沿着走廊奔向飞机着陆的小操场。我丢下扫帚跑到教室门口,看见他在小操场上捡起一架橙红色的橡皮筋飞机,右手捏住机身,左手把橡皮筋拉得好长,伴随着松手,整个人的右臂和身体向前一投,轻盈又巨大的力量。
飞机一头钻进了花墙下的美人蕉里。
他又追了过去。
捡起来,飞出去,跑过去再捡起来,小进就这样一个人来回奔跑着,飞舞着。我第一次仔细看他:有些蓬乱的头发随着奔跑摇动,四点多钟发红的阳光投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那架橙色的橡皮筋飞机在蓝色的空中来回穿梭,无数交错的白色飞机云正在缓缓成形。
站在小操场上的小进又是一投,飞机被风托着往上往上,越过橙色的美人蕉,刚刚好卡在了花墙上密密的高压线中,像是五线谱上一枚橙色的六十四分休止符。小进追上去,停在了花墙前。他昂头死死盯着那架被封锁的飞机,美人蕉也被发红的阳光映照得更加艳丽。
他该不会要爬上去拿飞机吧?这个想法刚闪过我的脑海,就看见小进已经钻过了美人蕉花丛。他站在墙边比画了一下,花墙只比他高两个头,如果踩旁边的石头上往上够的话,也许能碰到电线上的飞机。
“等等!”
我脱口而出。
小进转过头来,好像才意识到我在。从来没和他说过话,我也忽然陷入窘迫。停了几秒,指了指那架飞机对他挤出几个字:“有电,危险。”
小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花墙上的飞机,又看了看我。突然一路连跳带跑地冲向了操场的另一端,消失不见了。
我有点恍惚,收好扫帚,背起书包,带上教室的门——小进的书包还在位子上。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影子在落日下逐渐拉长。我走在走廊上时又回头看了眼,还好,那架橙色的飞机还稳稳地停在电线上。
第二天上学时,我再次一眼看见了那架飞机,走进教室,再次一眼看见了倒数第二排的小进。他正埋着头在本子上使劲擦着橡皮。下课时,男生们又一次涌向教室门口、走廊、小操场,有人大叫着:“谁的飞机飞到电线上了!”然后是一阵哈哈大笑。我回头偷偷看,小进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放学时,我背起书包直接进就走了,不知道小进是不是还是最后一个走的人。
第三天上学时,我刚想把书包塞进抽屉,忽然发现被一个纸盒堵住了。那竟然是一盒等待拼装的高级螺旋桨飞机,盒子上还贴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出来的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谢谢”。
我把盒子塞进书包,呆住了一会儿,没有去和小进说“不用谢”。
直到小学毕业,我也再没和小进说过话。那架高级的螺旋桨飞机被我在家拼好,放在书橱上,没有试飞过,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秋天的天空很好,常常忍不住抬头,于是也跟着常常发现,如洗碧空中一道飞机云划过。那天黄昏时,美人蕉在发红的阳光中摇摆,小操场上交错织出的飞机云,不知道还在不在那片天空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