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過去,還是走不出悲傷。
於是寫下來,看看會不會好一點。
這是我第一次具體回憶這件事。
2019年9月12日,一個接近尾聲的會議中,接到一通來電,看到顯示的是外甥的名字,心裡就先一沉。通訊正常,只是聽起來忽遠忽近,似假似真:「舅舅,我媽......而且好像救不回來.....你可不可以先去......」。
匆匆結束會議,回到座位收包包,發訊息到群組給老闆請假,我看起來都很好。
同群組裡親近的同事看到訊息跑過來抱我一下,想要安慰也是鼓勵,我笑著搖頭說沒事的,還不知道最後狀況,沒事啦。
唯有否認,才不致於崩塌。
招了計程車,我以為這是趕到桃園市最快的方法。同步也請母親從家裡出發,直接在醫院會合,不要等我去接。
「那我要自己先過去嗎?」我沒有把心裡的那口氣嘆出來。
唯有忍耐,才不致於崩塌。
好塞好塞的忠孝東路,然後過了Sogo,司機突然跟我說,他不跑桃園了,請我換車。
好久好久的紅綠燈,走到復興南路方向,再招了一部計程車,「我要去桃園,你載嗎?」
好塞好塞的高速公路,可是早到晚到會有差別嗎?
母親說她到了,她在醫院門口。請她去急診詢問狀況,她說,走了,已經走掉了。
「蛤?」「走掉了,已經送到太平間了。」
好塞好塞的高速公路。如果不要去了,是不是就沒有這件事?可是也終於到了。
看不出反應的母親,茫然的姊夫,醫院要辦手續、警局要做筆錄、家裡要採證。
原來人走了,醫院會退你掛號費。
直系血親與配偶得去筆錄釐清死因,我一個人回到姊姊家,等待警方前來採證。
等了好久好久,一邊等,一邊在客廳架上,翻找到幾張妳的相片,一張一張仔細拍好。然後警察就來了,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回答我不清楚的狀況,我其實連妳的模樣都還沒看到。
打開手機記事,場景卻已經自動埋入心裡。
外甥把公事告一段落,帶著不敢置信的心情回到家裡,等做完筆錄的另外兩人一起回來會合。然後再出門,到醫院認屍。
拉開門,是灰色的臉,緊閉的眼睛,這個世界已經與妳無關。
外甥哭了,母親要他跪下,我想用不斷直視妳的身軀,逼自己直視事實。
母親說她好餓,要我帶她去吃飯。兩家人分開,一邊吃飯,一邊詢問桃園在地的舅舅,推薦合適的禮儀公司,先把妳移至殯儀館。
禮儀公司因為需要安排儀式、習俗,所以需要知道細節,我突然哭到無法描述那個過程,一邊覺得妳實在對自己太過殘忍,一邊又不捨妳經歷那樣的痛苦。
驗屍。門沒關好,我就站在門外,模糊中看著這過程,我不想錯過任何一個過程,別人不敢看的,我看。因為我要確認自己一點一滴接受這個現實,用疼痛確認這是真的,感受痛,才不至於崩塌。
在哪裡往生,就去哪裡引魂,再多的疼痛都捻不熄內心的一絲絲假想,假想這一切還不是真的,可是當引魂儀式完畢,立了臨時的牌位,寫上名字,然後要外甥和我拿香祭拜的時候,我知道,人鬼殊途,再也沒有希望了,妳真真切切的成為附在牌位上的靈魂,永遠不會回到那個肉身。
一拜,兩行淚,再拜,淚流不止,三拜,泣不成聲,我用手帕緊緊按著全臉,無聲吶喊。
然後一天一天的去探望,金銀財寶,角瓶若干。已有心理準備會接到安婕的電話:「凱爾,學姐怎麼了嗎?」「走了。」「走了!?什麼意思?」然後哭到說不出話。
然後法事,然後出殯,我是舅舅,外甥得迎我、跪我。我是舅舅,我得親手封棺。
姐夫吶喊、外甥哭泣、母親正常發揮。我做好自己的事。
讓妳走吧,讓妳走。金銀財寶,五子登科,以及妳的肉身,都用烈火傳送到另外一個世界。
再來的日子就是一天天的過,有些日子特別不容易。妳的生日,然後清明,然後母親節(我總是在母親節也一定要獻上祝賀),然後對年,然後是整整一年的此刻。
也有些特別挑戰的時候,例如母親開刀,同事忍不住說「可以請姐姐幫忙」的時候,或是姪子入監,好幾次拿起手機想傳訊息跟妳說家人有多誇張的時候。
渺無音訊。
妳問我,可以講一下話嗎?我在忙沒回。
我回訊安慰妳的時候,妳已無法再讀。
未讀的訊息從2019年9月12日中午開始累積至今,就如數個想起妳的夜晚,我不想驚動任何人,所以把臉埋住的一次次無聲哭泣一樣。
安靜。
相差七歲,外貌聲音相似,時有相聚時有別離,相互麻煩又相互依靠的姐弟,於人世結緣41年,從此陰陽兩隔。
我永遠都會感受著這份殘缺,度過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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