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問題
如果在客運站要上廁所但因為清潔作業,所以被請出來的那次不算的話,總結喬治這個月在公共場合共上了十二次男廁。現在性別友善廁所多得是,就那麼恰巧,喬治尿意來時,身邊都只有傳統的性別不一定友善廁所。不一定友善,但總是習慣了。喬治深呼吸,進到男廁,他當然不會是使用小便斗,但會想偷看正在小便斗前的小雞雞,想偷看,只是想而已,他低著頭快步經過。進到廁間,把門關上鎖上,再確認一次是否真的鎖上,解開皮帶和鈕扣,拉開拉鍊,看著馬桶池子的內緣,仔細對準內緣的弧度,小心翼翼地尿,試著不要尿出聲響。解放完,趁著外頭沒有其他人,喬治沖了馬桶後開門準備要逃離男廁,卻遇見一個駝背老頭。老頭帶著全面式的防疫面罩,聲音隔著面罩含糊不清,他瞪大眼睛地用台灣話對喬治說:「少年欸!無洗手!」
總是習慣卻還是會緊張。習慣不一定代表沒有情緒,習慣了這個事件的發生,但並不麻木這個事件每一次發生時帶來的反應。例如喬治在學校工作已經三年了,他是大學的約聘人員,在總務處出納組擔任計核股的行政專員,辦理各種需要蓋章的作業,簽核傳票、補助款支票、出款雜支經費等。蓋印章不過是每天的日常,但每一次在蓋騎縫章時還是會緊張。那手會抖,在沾上紅色印泥的時候,和落在紙上準備要抬起來的那兩秒間。喬治深呼吸。
喬治和同事間沒有太多往來,午休也不離開學校出外覓食,總務處藏在學校太深處的地方,走出去吃飯,再走回辦公室的時間成本過高,他選擇團訂便當。當同事們都離開座位,出校吃午餐時,自己一個人在座位上,吃著便當看台劇影集,吃飽了就把交友軟體點開,滑個幾下,看看學校的學生,一個個青春美顏,又年輕又招搖。
喬治在交友軟體上短短的介紹詞是:
不要再問了,我是女生
期待穩定關係,非誠勿擾
(btw 請勿相認,謝謝)
「我是女生」,喬治在進廁所前,也和學校新來的打掃阿姨說了一聲,這一聲是告知也是宣示。自白總是能避免許多的麻煩,趕在別人提問的那零點幾秒之前,選擇先發制人而非解釋,喬治在現實生活中所能掌握的已經未有太多,至少還有言論自由和先說先贏的話語權。他認為如果話說得比別人慢,那麼吃虧就可能在眼前發生,這套哲學歪理也套用在他對親密關係的想像當中。
喬治的前一段關係結束在他大半夜去了趟急診室,回到同居小屋後的一個小時內。他先發制人。
那夜裡,喬治吃了止痛藥就忍著腹痛就寢,翻來覆去,胃筋攣的感覺越來越深刻,疼痛直衝腦門,腹腔的肌肉正在不自主地收縮抽搐。喬治叫醒正在熟睡的伴侶阿綠,希望她能陪他去急診,但熟睡半醒的阿綠只是擺了擺手地說:「眼睛閉上,不要小題大作」。喬治胃痛、胃食道逆流已經是老毛病了,睡一覺通常是會好的,但前提是得睡一覺。喬治只要眼睛一閉,那疼痛就更加清晰,他拎起外套,挨著陣痛騎車就出門去急診。喬治深呼吸,催起油門。基隆路上,他看見從居酒屋走出來的微醺男女坐倒在路邊,看見逛完通化夜市的年輕情侶手勾著手在等紅燈,看見在路邊等KTV包廂的男男女女吸著煙有說有笑。「不要小題大作」,喬治在心裡默默念了一次,默默地流下眼淚。喬治深呼吸,胃不痛了,卻也抵達急診室。
急診室裡有幾位外傷極為明顯的病患,還有坐著輪椅但看不出哪裡受傷的老人。喬治好手好腳地走到檢傷櫃檯,護理人員翻著資料夾,頭也沒抬地問:「哪裡不舒服,有發燒嗎?」喬治心虛地說:「沒有發燒,肚子痛。」護理人員維持原先的姿勢,眼神往上看向喬治,才將整個身子挺直起來:「先生,健保卡。」喬治深呼吸,將健保卡放在櫃台邊緣。「噢,不好意思,鄭小姐。那請妳先到旁邊等叫號。」顯然負責檢傷的護理人員將喬治的痛做了排序,喬治的痛從此有了分類和級別。他拿著號碼單來到候診區,有一對相互依偎的男女,看不出究竟是誰身體不適,沒有明顯外傷。喬治杵著,明明四周都是座位,他卻選擇坐在這對男女的旁邊。
等到號碼叫到那對依偎的男女,他們起身,喬治也起身;他們走進診間,喬治則走出急診室。他一路狂飆回到和女友的同居小屋,阿綠被開關門聲吵醒,閉著眼睛不耐煩地說:「所以醫生說了什麼」。「醫生說我沒事」,喬治一邊換睡衣一邊回答。他躺上床抓起被子正在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你看吧,你就沒事啊,幹嘛小題大作,急診掛號費很貴。」阿綠說完,別過身側睡。喬治終於躺好了一個可以安穩的入眠姿勢,喬治深呼吸,說:「分手吧。」
這是喬治擅長的先發制人。
校園工作環境單純,單純而孤單。喬治不喜歡和同事有太密切的往來,卻熱衷在校園裡約會,對象皆是交友軟體上認識的,有過教職員,更多是女大生。大學生的心總是自由奔放,喬治當前的對象是經濟系大三的王芮德,她留著一頭黑長髮,一邊的長髮勾在耳後,露出鮮豔的橘紅色耳圈染,像一條火蛇蔓在她白皙細長的脖子上,魅惑又危險。她喜歡攝影,一直想做一本攝影集。像是奧山由之的第一本攝影集,或是桑島智輝拍攝安達祐實,王芮德說了好多人名,那些攝影師的名字都是喬治沒有聽過的。她告訴喬治那叫做「私寫真」,「私」在日文裡是「我」的意思,每個人都能有屬於「我」的攝影,可能是關於家族的,關於性的,或是生活上的瑣碎紀錄,私寫真拍攝的可以是一個朝夕相處的人。對於王芮德來說,當前想攝下的「私」是喬治。
校園的行政樓和教學樓分得很開,一般同學沒有特殊需求也不會到總務處去,且計核股的座位相當隱密,它不僅是在總務處的深處,甚至被一根突兀且不合邏輯的畸零柱子給遮蔽。喬治再三叮囑王芮德千萬不能在其他同仁面前認出他,或是在未有告知的前提下到總務處找他,甚至是午休時間也不行。喬治的「公」和「私」是分得很開的,他心裡有一套分類系統並且界線明確;屬於「公」的,就絕對犯不到「私」的河水。所以為了避免彼此侵犯,他拒絕在工作場合透露太多個人訊息,並堅守一個人吃午餐的原則。
喬治下班後會和王芮德在校園裡散步,聊著各自的校園生活,她會帶著她機械機身的底片相機,拍攝他們散步的軌跡,拍攝各個教學樓的名字,也去到王芮德上必修課的教室、拍攝福利社,也去到總務處,有時也拍拍天空。但王芮德最想拍的是喬治,只喬治總是用手背遮著自己的臉,閃光燈閃滅一瞬,快門下的喬治都是沒有臉孔的。
一晚約會,兩人散步時聊起前幾段感情,王芮德說她幾任男朋友和女朋友,開玩笑說自己是65%的異性戀,認為吸引力這件事,在「性別」的表現濃度上都是不一樣的。有時她會慾望生理男性寬闊的胸膛和無腦的直男傻勁,有時又會慾望生理女性軟嫩靈活的唇舌和溫柔的心思。喬治點頭,卻沒有接續王芮德的「性別吸引力濃度說」,反而是分享了「小題大作」的故事。
「老天,你沒有沒事啊!你是後來好了!」王芮德氣憤地攤開雙手。反應之大,喬治試著平撫她高漲的情緒:「因為我平常就喜歡說我這邊痛、那邊痛的」。她停下腳步,眼睛盯著喬治說:「平常的這邊痛、那邊痛,也是真的痛。你把痛說出來有什麼問題嗎?我要是經痛也會大抱怨啊。我還會寫臉書、寫IG抱怨,我要告訴全世界老娘現在就是經痛!別惹我!」語畢,王芮德隨即調整了底片相機上的旋鈕,將鏡頭對準喬治,又拍了一張沒有臉的照片。
人的全世界很小,小到一個臉書貼文的空白格。
約會對喬治的生活來說,是適當的調劑,但是和王芮德「在一起」,卻有極大可能會影響原有的生活秩序與習慣。那代表,屬於他的「私」的範疇要多含納一個新的變因——即日常將可能被攤在全世界底下。而這是心性謹慎的喬治所無法接受的,雖然時有膽大,膽大在於對親密關係的慾望,但這「膽大」卻也不足夠到承擔他公開揭露自我認同的程度。
在王芮德牽起喬治的手,並且打算繼續散步時,喬治卻抽開手站在原地猶豫著。
「怎麼了嗎?」王芮德收起臉上的笑意。
「沒事」
「『沒事』是你的口頭禪嗎?明明就有事,為什麼都要說沒事?」面對王芮德緊迫盯人的質問,喬治無以反擊。這就像他在和前任分手後,每一段約會關係都遇到的橋段,他習慣了卻還是感覺緊張,他知道這些對話將是關係臨終之前最後的結語。
「可能是因為妳說……妳是65%的異性戀?」
「有些疾病,發生率是百分之一,但發生在得病的人身上,對那個人來說,就是百分之百。我又不會遇到一個喜歡的女生,只使用35%的喜歡,另外65%同時在喜歡另一個男生!」王芮德一口氣說完這一長串,喘著、匪夷所思著,原來在這所開放的大學校園裡,藏有如此沈重的櫃子。
那日之後,他們兩人再沒聯絡了。如果王芮德算是可發展親密關係的對象的話,總結喬治這半年來已經因為過不去同樣的問題,而斷送發展機會總計八人。對於這些結果的發生,喬治已經習慣了,就算再多個幾年,再多幾間性別友善廁所,再多幾個王芮德,說不定還是過不去那同樣的問題。喬治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