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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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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惘的网:第十四章 不收敛的结果怎么发论文

海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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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人的期末结束,漫长的暑假正式开始。对于博士生来说,暑假是最惬意的时光,没有课业烦恼,可以连续四个月心无旁骛地做科研。


期末结束后,姚乐给靳鸥打了几个电话,除了不停地道歉,再问问她和孩子的情况也没有时间多聊。初生的孩子似乎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妈妈,要喂奶,要抱睡,靳鸥24小时围着孩子转,基本没有属于个人的时间。姚乐觉得自己这时候的打扰有点多余,既帮不上什么忙,还占用了她不多的休息时间。


B教授在上次讲座结束后却再也没有提过Y教授那篇文章,仿佛D教授的话从来没有说过,而收敛性证明大会依然是一群人拿着仿真结果赶集。姚乐悄悄地去找过Y教授那篇文章,可惜学艺不精,道行不高,看了半天都看不出来到底是哪篇。这期间收敛性大会的参与者换了好几批,硕士生和本科生本就跟着学期来去,还有几个博士生也毕业了。那个要结婚的男生果然暑假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姚乐有时候会想起他,希望他能有个幸福温馨、终生难忘的婚礼,如果还能利用这难得的四个月空闲好好休息一阵就更好了。


关于这个收敛性证明大会,姚乐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过去的一个学期她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B教授的指导,很难停下来自己思考思考。自从发生了林培那件事,姚乐觉得听从指挥埋头做事也并不是最佳选择。姚乐决定先在仿真里把算法应用到自己的系统上,调试一下看看结果,结果好不好另说,至少心里得有个底。


暑假时间充裕,姚乐除了去参加收敛性证明大会之外就埋头在办公室里忙着她的系统仿真。前后花了一个多月,算是把系统模型搭建成功了,又花了几周时间加上了算法,之后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调试。然而死磕到暑期过了大半,把常用的参数都试了个遍,算法依然没有收敛的迹象。姚乐觉得可能是时候求助一下了,于是在下一次收敛性证明大会上,她除了带上了B教授布置的任务,还带上了自己的系统仿真结果。


B教授听说姚乐把算法应用在了有实际意义的系统上,喜出望外,他甚至没有接过姚乐的结果看一看,便告诉她收敛性证明大会结束后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姚乐知道,这是他对有出成果可能的学生另开小灶的时间。自己的科研突然间得到了B教授的认可,姚乐有些受宠若惊。


收敛性证明大会结束后,姚乐跟着B教授回到了他的办公室,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三个师兄,和一个同样来自中国大陆的师姐。进了办公室,B教授对姚乐开门见山:“有个会议十月收稿,你把这个结果发表了吧。他们三个也有文章要发,你可以问他们要模版,或者问问发文章的流程细节。”


姚乐虽然对突如其来的重视满心欢喜,但也不敢夸大自己的成果。她生怕B教授会期待太高,空欢喜一场,忙指着仿真结果说:“这个结果还不收敛呢!”


B教授接过仿真结果粗略扫了扫,说:“现在不收敛没关系,咱们可以一起研究一下,也许换几个参数就收敛了。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发一篇会议论文。”


姚乐想说她已经把大多数可能的参数都试过一遍了,可是依然不收敛。但是她心里也多少有点没底,毕竟她不可能把所有参数都试过,也许B教授真的有什么高招。B教授似乎对这个项目非常感兴趣,也不再过问他给姚乐布置的其他任务,一心一意地与姚乐讨论起她自己的仿真结果。不得不说,B教授毕竟是块身经百战的老姜,一出手就提出了几套算法调整方案,又推荐了几个参数调试的方向。姚乐乐颠颠地看着写满了建议的纸,打算回去把这些办法都试试,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大会有点东西,心里再一次充满了希望,第一次看到算法时的踌躇满志又回来了。


可惜事与愿违,两周后姚乐把B教授提出的方法试了个遍,一个都没有起效果,其间B教授又提出了几个方案,也一一落败。每次去B教授办公室开小灶,B教授都兴致勃勃,第一个便点姚乐来汇报讨论,然而热火朝天地讨论了几个小时,对结果一点影响也没有。眼看七月过半,如果要赶上十月投稿,现在就必须开始准备了。


姚乐有些灰心,B教授却不想放弃。他盯着画满仿真结果的纸,若有所思地说:“你可以把系统模型改得简单一点,总能找到一个收敛的。”


姚乐有点懵,这系统模型都是按照真实系统建立的,还能随便改吗?改了还能代表真实系统吗?关键是用一个与现实不符的模型做出来的仿真结果还有现实意义吗?


“怎么把系统改得简单一点?”姚乐小心翼翼地问。


B教授指了指模型中的一个公式说:“你可以把这个公式的阶数降到两阶,再把参数改到这个范围,这样这个系统一定能收敛。”


姚乐说:“可是这个公式表达的是真实的扩散过程,连参数都是实验测量出来的,没法改呀。”


B教授点点头,又指着另一个公式说:“那不如把这个公式删掉?”


姚乐又说:“这个公式代表的是副反应,没法删掉。”


B教授立刻抓住了这句话的重点,激动地说:“既然是副反应,那就不是我们要研究的主要过程,完全可以从模型中去掉。”


姚乐反驳:“可是这个领域的论文都证明了这个副反应是一定会发生的,而且对输出的影响不比主反应小。”


B教授似乎对姚乐的不通情理非常不悦:“难道就不能找个理由说这个副反应可以忽略吗?”


姚乐对这种为了让错误的解题方法变得正确而擅自更改题干的提议非常不赞成,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这不符合现实规律。”


B教授脸色迅速冷了下来,他丢下仿真结果,赌气般地说:“那你就自己去找个方法让这个结果收敛了。改模型也好,改算法参数也好,反正这个论文你必须发。”


姚乐奇怪道:“既然没有结果,为什么一定要发论文呢?”


因为这一句话,B教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似乎有些被问住的窘迫,但又压抑着极大怒火:“我是你的老师,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我给你出了奖学金,你才能在这里读书。所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如果下次开会你拿不出一个好结果,以后开会你都可以不用来了。”


姚乐目瞪口呆,自小接受“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教育的她有点想不明白一个正常的学术性讨论怎么就演变成了学生必须听老师的命令。可是学术不是应该谁对听谁的吗?原来还有种理论是谁出钱听谁的。


姚乐手里攥着一摞他扔下的仿真结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B教授看到她窘迫的样子,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他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向后靠在自己的椅背上,开始了他语重心长的教导:“你看,你出生在中国大陆那个既没有民主也没有自由的地方,你们手上也没有选票,上街游行都有生命危险,你在中国什么都不是。中国每年出生那么多人,为什么你就能离开中国到美国来生活?是因为我们学校给了你奖学金,让你到这里来读书。这笔钱不是什么慷慨的赠与,是我们雇佣你的钱。你拿了这笔钱,就要感恩,用写论文来回报。知道吗?”


这段话让姚乐听傻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与无力。她清楚地知道B教授的“上街游行都有生命危险”是什么意思。在大一的时候,她曾经懵懵懂懂地跟着班里的同学一起偷偷看了一部夹在有许多盗版电影的下载包内的禁片,了解了一段发生在她出生以前却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过的历史。无论这部禁片让姚乐心灵受到了多么大的震撼,当时那群初入大学的青年在看过之后都没有对其中的内容有任何谈论——没有人惊讶,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愤怒,至少看起来没有。他们对这个看电影的晚上讳莫如深,在之后同窗的四年里更没有人明目张胆地提起此事,虽然全都心知肚明。这是一种在中国长大养成的智慧,它刻在你的骨子里,是你会不假思索地遵从的习惯——如果某些事被禁止谈论,即使你不认为它应该被禁止谈论,你也会自发地闭嘴;如果某些事你不该知道,即使你已经知道,即使别人已经知道你已经知道,即使你已经知道别人也知道,你们也要假装都不知道。B教授这一句并不算非常明确的指向,在姚乐眼里却是对这一习惯的赤裸裸的打破,是对某一种约定俗成的大不禁。更重要的是,这段对话此时轮到了她开口。她惊惧,这是她从未练习过的对话。她在面临一场审讯,审讯的目的是要揭开她一直以来的伪装,逼着她承认她知道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而她很清楚,如果承认知道是一种罪过,那她是有罪的。这种罪恶感让她下意识地撒了谎:“不啊,我们可以游行。宪法规定了我们有游行的自由。”


这次轮到B教授惊讶了。他挑了挑眉头,反问道:“真是这样吗?”


姚乐失语了。她无所适从,只能环顾四周,期待着谁能来救救她,然而在场的其余四人都沉默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似乎无意参与这场谈话。在那一瞬间,姚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除了同样来自中国大陆的学姐,另外三个学长分别来自约旦,伊朗,与越南。越过伊朗学长的头顶,她看到B教授书架上一排来自不同的中国大学的纪念品摆件,她知道B教授经常去中国讲学,她曾以为他对中国的印象是良好的。


B教授并没有咄咄逼人,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似乎认定了她已经被这番话震慑,会马上屈服,乖乖回去写论文,于是他没有在姚乐身上继续浪费时间,而是转头开始和约旦学长讨论他的论文。


姚乐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熬过了这度秒如年的小灶时间,她仍坐在那个位置上,心里翻滚着难以抑制的委屈,想哭又不敢,只能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艰难地憋着眼泪。在那时,姚乐还没有很深刻地理解自己的委屈,她只以为是做不出科研又被当作靶子教训的滋味让她非常难过。


姚乐之后还是会反复想起这个在B教授办公室中坐如针毡的下午,但她是在几年后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出当时那种委屈的更深层来源:她因为自己无法决定和改变的事情——她的出生地——受到了惩罚,她没有做错的事却成了她必须背负的原罪。她以某种隐晦的奴隶身份降生在这个世界,在出生那一刻便失去了许多权利与自由,B教授非常清楚她的处境,并企图利用这一点来将暂时摆脱了上一任奴隶主的她变成自己的学术奴隶。甚至不仅仅是自己,那间房间中的另外四人也是如此,B教授享受着驾驭一群曾为奴隶而不自知的人的快乐,他贪婪地利用着他们被上一任奴隶主调教出的温驯、顺从与胆怯。甚至他的这些吓唬人的话术,也和自己的上一任奴隶主如出一辙——将本应如此的事,甚至可能与自己无关的事,说成自己给予对方的恩,并因此绑架对方对自己言听计从,为自己工作牟利。


小灶结束,姚乐头也不回地逃离了B教授的办公室,学姐追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不必放在心上。B教授就是因为期刊论文发不出去,所以攒足了劲要多发几篇会议论文。他这么逼你也只是想多发一篇罢了,可是有没有你这篇论文结果都一样,没有证明还是发不了期刊。”姚乐很感激学姐没有再提关于游行的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体谅地保持了中国人的默契,将这一段无声地揭过。姚乐谢过学姐,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实验室的路上,越想越委屈,看着四下无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狠狠哭了一通。


在B教授的算法上花了大半年时间,最终不仅一事无成,还上了B教授的黑名单,姚乐满心忐忑,只能去找S教授负荆请罪。然而S教授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大度地安慰姚乐说如果这个算法确实不行她可以再找其他算法代替。尤其让姚乐觉得可乐的是,比起科研没有进展,S教授似乎对B教授的“给钱论”更加不满:“他脸也够大的,怎么能说他给你出奖学金所以你必须听他的?你明明是我的学生,要说出钱也是我出的钱。”姚乐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这时候看出来S教授确实拿她当嫡传内门弟子,和迂回地用鸡汤打发林培这种外门弟子不同,他没有对姚乐说些高深的废话,就连这些吐槽同事的话也并不避讳着姚乐。临走的时候,S教授让姚乐暑假别老憋在办公室,有空可以去旅旅游、散散心,并因此依然附送了一小勺鸡汤:“科研是场马拉松,要劳逸结合才能跑到终点。”


得到S教授的宽慰,姚乐情绪逐渐平复,她想了想S教授关于旅游的提议,觉得也是时候找个远一点的地方玩玩了。但是旅行毕竟不能一个人去,且不说一个人去有没有意思,单说一路的费用花销就够呛。博士们虽然有奖学金,但毕竟也只是将将够生活的低保水准。平日里如果博士们要出去旅游,大多几人相邀,一路共享车辆房间,平摊费用。姚乐听过最省钱的故事是五个人出游只睡一间标准间,四个人两两挤一张床,还有一个人带着睡袋打地铺。姚乐心想,要是能凑够四个人就好了,正好可以租一辆车又不显得拥挤。


姚乐先邀请了孙明珏,孙明珏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林培暑假去了外地实习不能同往,于是两个女生开始商量去哪儿再找两个旅伴。姚乐心里其实早有人选,当S教授提出她可以出去旅游散心时,她就想到了找姜维同去。姚乐生日的那一通视频之后,姚乐明显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又浮出了水面,也对当年两人之间那些亲密又生出了渴望。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说破,但整个暑假他们都在慢慢地增加和对方的联系,像是两个幼兽相见,带着十分好奇,又有一些畏惧,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着。


这种变化给了姚乐莫大的勇气,她给姜维打了一个电话。姜维知道姚乐与B教授的矛盾,以为姚乐因为这个原因又在S教授那里受了委屈,开口声音轻柔如水:“怎么了?”


姚乐被这温柔的声音说得心里也软了一下,姜维这个人有时候就像水,而姚乐自己就像颗硬糖,平日里坚硬无比,一旦进了水里就会被慢慢溶化。她有些不好意思,用小小的声音问:“你想出去玩吗?”声音里带上了些不自觉的撒娇。


姜维笑了一下问:“去哪里玩?是在家附近玩还是去旅游?”


“去旅游。”姚乐胆子大了些,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旅游”这个问题多少还是让她有点问不出口,于是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模棱两可地加了一句解释:“S教授让我去旅游。”


姜维咧开嘴笑得坦然:“看来跟S教授聊得不错?他没有怪你?”


姚乐对姜维转换话题的反应有点失望,还因为被婉拒了而脸上有点火辣辣的。她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嗫嚅地说:“嗯,他不生气,说再换个算法就好了。”


姜维看着她明明生气又不敢表现出来的别扭样子,暗自觉得可爱。“哦……”他瞥了姚乐一眼,嘴边带着狡黠的笑意,“那确实值得出去旅游庆祝一下。你想去哪儿啊?还要找人一起吗?我都可以。”


“啊?”姚乐似乎听明白了,又有点不确定,露出了一个呆呆的表情。


姜维看着她,脸上尽是逗弄成功的快活:“傻乐,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去哪里、几个人去全都听你的。你想好了告诉我就行。”


这回确实明白了,姚乐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想去加州!我和我室友说好了,你再找个男生吧。”


姜维想了想说:“我室友行吗?我看他暑假没什么事。”


姚乐点头如捣蒜:“好!”


最终旅行定在暑假结束的八月底,一共一周时间,从洛杉矶到圣地亚哥。四个人先把机票买好,各自从各自学校出发,同一天抵达洛杉矶,在酒店会合。酒店是姚乐定的,打折连锁酒店里的两间房或者两张床分居两间屋的大套间。姚乐又用学校提供的打折码租了一辆小车,正适宜这种大多在城市中的短途旅行。


借着出去旅行的兴奋劲儿,姚乐终于有勇气开始思考她与B教授关于游行的那一段对话,她明白在异国的时光中,这恐怕不会是最后一次需要谈论这个问题,她必须提前想清楚自己的看法与立场。她不得不承认,无论B教授说这段话的初衷为何,他都戳破了一个她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的事实——她确实离开了那个必须假装自己毫不知情的环境,现在的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知道了。假装不知道的她从来不必去多想这件事,然而可以知道的她发现自己压抑多年的好奇心开始作祟,让她想问一切在那个看电影的晚上不敢问的问题。她按耐不住心里的痒和隐隐的悸动,去图书馆借了一本《Prisoner of the St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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