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画廊里的一个下午。

到画廊的时候，展厅里已站了不少人。她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犹豫着，好像做错事般不敢踏进这满屋子喧闹，生怕自己的一身尴尬会打扰了别人的兴致。其实根本也没有谁会注意到她。一屋子男男女女，有人一身正式的三件套，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有的白T配西装裤，熨帖得看不到一丝皱褶；有的穿着一字领小黑裙，将将好的三公分粗跟玛丽珍鞋，修饰腿型又不会显得太用力；有的从头到脚街头潮牌，短打上衣下摆漏出两条对称的马甲线，运动鞋的荧光色让人发晕……总之人人都似有若无地提着一口气，状似心不在焉却又聚精会神。眼角的余光如此矜贵，只足够分配给那只戴着vintage机械表的手和它的主人，或是那双蹬着红底鞋的大长腿和紧紧贴合着臀线的裙边。

她安静又迅速地穿过人群，直奔吧台。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手上端着酒或小吃会让她没那么紧张。问酒保要了一小杯白葡萄酒，然后把自己安置在高脚凳上。素瑶被一群人围着，照例穿着她的黑色香云纱，脸上挤出一个看起来过分热闹的微笑。素瑶飞速地往她坐的位置看了一眼，很快又鱼一般地消失在密匝匝的房间里，好像是看到她了，又好像没看到。酒喝到第三口，手机震动了一下。“来啦？你上二楼先看看呗？人少。”

她笑了一笑。仰起头把葡萄酒一饮而尽，如释重负般往角落的楼梯走去。

画廊本身不大，二楼的空间又比一楼要狭促些，全靠一扇落地窗让暗室变得通透起来。素瑶的画稀疏地挂在墙上，与墙面上大片的白色形成相得益彰的冷清。她原本以为要有比这多更多的画才能撑起一个画展。零星两三个人，见到她，嘴角带笑，心照不宣般地没有说话。都是被素瑶流放的社交难民。

她懒懒地逛了一圈，感到无聊，便倚着栏杆往一楼看。此刻挂在墙上的作品，她都已在素瑶房间里看过无数遍。十平米的屋子堆满纸张颜料，泡面杯子和五颜六色的布偶，亚麻画布上神色淡漠的女人睥睨着一切，像是对素瑶凌乱的房间表示不屑。

“喂，你画的女人说你该收拾房间了。”

素瑶不应，只对她翻个白眼。

她和素瑶成为室友已有两三年。另外还有两个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宅男室友。素瑶平时除了上班，就是一猛子扎在房间里画画。今日画廊里的人来人往和素瑶与所有人打成一片的样子，确实让她有些惊讶。

这样的活动在伦敦倒是不少的。某个朋友的画展，哪个谁又在酒吧里办一场小型音乐会，谁谁又导了一部新话剧，谁谁办了一场读书会……看起来名目繁多，但实际上上一场就是另一场的复刻版。相似的人和氛围。每场活动的组织者大概都自比林徽因。她刚开始也还觉得新奇，多去几次，便发现许多熟面孔。伦敦华人圈说大不大，多溜几圈便也认得个七七八八。圈子一有交叉，八卦秘辛便会在各处滋长。可是她听说过很多次风流成性的Tim，有钱又爱小鲜肉的Bella，和互相绿对方的Edward和Cinderella，却始终没有见到过他们本尊。又或者他们只是一个符号，让社交不那么尴尬的都市传说。Edward跟Cinderella。听名字都觉得做作至极地般配。

来的英国人寥寥，多半是某某的好友或配偶。他们被淹没在说中文的声浪里，礼貌又不耐烦地笑着。面容似是漠不关心，眼神又总颇带玩味。

她漫无目的地打量着一楼的人群，素瑶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是身子抹了油。她不禁开始细细地看着素瑶的样子。不是观察，不是审视，不是咂摸，不是打量，只是看。她原以为素瑶会对这样的场合无所适从，但或者这样的以为只是她一厢情愿，让她接受自己一以贯之的窘迫。素瑶把一头黑发松垮地挽在头顶，露出纤长的脖颈。她的双颊因愉悦而泛出畅快的潮红色。笑起来的时候她总是仰着头，双眸弯成两轮清晰的月牙。

这样的素瑶让她感到新鲜又沮丧。似乎与她相处时的素瑶未曾如此热闹过，总是慵懒得像一滩水一般化开，四溢在房间里。她不知道哪个素瑶更接近真实的状态，但无论是真是假，素瑶都能比她更为完好地将自己的窘迫、尴尬、不适与疏离包裹起来。又或许素瑶从来不曾窘迫，尴尬，不适与疏离。一想到这，她的心便沉沉坠到一楼去。坠到她嗤之以鼻又发了疯般向往的合群里。

只有天才有资格疏离，普通人的不善言辞是不成文的社会性残疾。

她还是去，并不频繁，但总会去。某某某的读书会，某某某的画展，某某某的新话剧。学着跟身边站着的人自然地搭讪。你做什么啊？哦，IBD。你呢？我还在读博士，电影。哇哦，很高端哦。呵呵没有。没有你们做金融的高大上。那你的生活不是很幸福，整天看电影。……还好。你是研究什么的？中国当代女性电影。哦~~~女性电影啊……那你是女权主义者咯？我是啊。啊哈哈……有什么好笑的吗？啊，没有啊。我没笑啊。所以你最喜欢哪一部电影？谈不上最喜欢。最近看了《春潮》。没听过。讲什么的？就是……一对母女的撕扯。哦……

橙黄色的吊灯把他的脸像抹颜料一块一块地抹进对面的空气里。他的五官似乎是被吊灯的热度照得溃散了，滴蜡烛般一滴滴地落下，鼻尖上的油光却执着地凝固在那里。她感到诡异又好笑。等她反应过来，面前只剩下一团浑浊的黄光，那个人大概是彻底熔化了。

做学术吗？你很有追求哦。……也不是……不像我啊，满脑子只想赚钱~有人悄悄在耳边吐槽：拽什么啊，她在四大拿的初始工资不也只有27k……

诶你读萨特吗？我蛮喜欢存在主义，人生的意义无法通过理性思考得出。哦，挺好……她心说这是从百度百科上看到的句子原封不动地背下来吧。加缪的存在主义才更有灵魂，自杀是最懦弱的荒谬。

有人与她攀谈。之前来过吗？哦，来过一两次。是吧，我感觉你就是个生面孔。来英国几年啦？嗯……快五年了。工作了？没有，还在念书。以后打算留这里吗？不知道……看情况吧……电影专业很难找到给签证的工作……哦呵呵，是啊，我之前是学理论物理的，博论是做弦论的，后来为了工签就转码了……哈哈是嘛，还是你们理工科好啊……

诶你学电影哦？我是做文学的。Paper发了几篇？哎呀人文学科发peer-review太难了啊……以后在这里教职大概是没戏。诶C大电影系教授跟他男学生的绯闻，你有听说吗？……

喂你听到没，那个男生是谷歌的耶，去搭讪啊！……刚才的讲座好无聊哦，光顾着看主讲帅哥的手了，那双手真是漂亮……

维特根斯坦，惩罚与规训，性别麻烦，人工智能，核反应堆，指数基金，交友软件，创业风口，恨天高，Burberry，爱马仕，硅晶体，有机发光二极管……

打扮漂亮，拽大词，加微信，眉来眼去，勾肩搭背，发展潜在的一夜情对象或商业客户……

她还是会去。像一个神经质的受虐狂，在其他的鸭子铆足了劲用双蹼划水，在水面上凹出优美的颈部曲线时，她放任自己沉到水底，只为看到其他鸭子狼狈拍打的脚掌。通过欣赏别人的狼狈来获取快乐，听起来真是卑微啊。

偶尔会有还不错的餐点，这足够让她开心小半天。论文没有写完，导师不客气的批语暂时不管了，一个人的小房间可以迟点回。她喜欢看大家端着酒杯和小心翼翼地进食的样子。一只手拿着餐点，另一只手上铺着纸巾，接在嘴下方。玻璃杯碰撞出叮叮当当的清脆铃音，透明的杯身往墙壁折射出星点光影。她也喜欢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好看不好看的穿搭，松垮地密集地零乱地规整地，悬挂在包裹着堆叠在安坐在各样肉体。她还喜欢听那些时髦词被不同口音的中文输送到耳边，嗡嗡嗡嗡的背景音，可以将她带回家旁边的菜市场。酒上头了，她有些飘飘然，但身体却愈发紧密地嵌合进沙发里，好像一颗流浪多时的土豆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坑。她找到自己的坑，看别的土豆跳舞。

她不时应承下邀约，约莫是因为她还想继续被邀约。被邀约仿若是一种证明。至于证明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她在每次出发前会忍不住不停地按手机侧面的开关机键。屏幕亮起熄灭，两次的间隔还不够电子时钟更换一个新的数字。她会专门扑一层薄薄的粉底液，哑光眼影还是日常的大地色，可以涂个大红唇，一定要打修容。穿吊带太张扬了，在外面加一件oversize的西装外套。全部收拾好了，对着镜子端详，上挑的眉峰边缘清晰，唇峰也是两弯显而易见的弧，但修饰过的五官拼凑在一块，却是一张模糊的脸。收拾完还太早，她便坐下发呆。

二楼的视野真是好。她一直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出了神。都是黑压压的头顶，但总有漂亮人儿能被人一眼就看见。素瑶也是漂亮人儿。如果她也像素瑶那般漂亮，是不是就能自如地在人堆里腾挪呢。是不是就会有人邀请她一起到一楼的热闹里去呢。是不是就可以与人结识而毫不费力呢。

三五个人跟着素瑶一起上来了。她把自己从栏杆上支起来，下意识地顺着素瑶一挥手的方向过去。仿佛素瑶是一阵风，而她是一片风中被吹起的纸屑。素瑶正讲解自己的作品，一只手插在对侧腋下，一只手捏着细长的红酒杯，脖颈似乎异常疲惫般地，总是往某个角度歪着。有人赞赏作品介绍写得精巧。有人夸素瑶不止画画得好，文字工夫也了得。她盯着素瑶看，但素瑶却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意地接下了赞赏，又把头别过去了。就像面对一个向大人展示礼貌的小朋友，接过了递过来的棒棒糖，然而并没有要吃的意思，便随手放在旁边了。

素瑶始终没有看她。她便也压抑住自己的愠怒，踱到另一张画跟前去了。

关于作品介绍的讨论还在继续。声音零碎，她偶尔捡起一两个词，都是故弄玄虚的乱用概念。他们怎么可能读懂。她是有私心的。她对素瑶的作品无甚探知的欲望，与其说给素瑶写评论和解说，倒不如说是把自己的刻薄都密密缝进了字句里。奈何素瑶要求还不少，她便报复般更隐晦却不客气地夹带私货。无聊。她心说。无聊死了。

有人抠起字眼来，似要从每个笔划里都挤出一点可供奉承的话。所以这个字怎么读呢。念玉啊！你傻啊，这一点是在上面！于是屋里安静了下来，虔诚的信众在等待一个解答。她故意不往那边看，右边的脸颊升腾起某种燥热。终于，素瑶在看她。

玊，与素瑶的素同音。朽玉的意思。众人惊奇地转过来，好像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她这样幻想着，心里涌出一些甜蜜的东西。

但她什么都没说，安静如往常。她看向素瑶，看向她嗫嚅着的双唇和带着询问的眼眸。她不动声色地一笑，意思是，我先走啦。

她走下一楼，感到自己离那热闹又近了一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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