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 – 你永遠可以重新選擇你的認同,若你沒有丟失你的過去
暗店街 – 你永遠可以重新選擇你的認同,若你沒有丟失你的過去
(小小討論到華特。班雅明的<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以及蘇珊。森塔格的<論攝影>)
by派屈克.莫迪亞諾
暗店街,是一本一位遺忘自己過去的人的相簿
這本相簿已發黃、生霉且殘破不全
但對那人來說
依然是這世上最珍貴的
唯一證明他存在過的東西
.
故事很簡單
講述二戰後男主角在巴黎一間私人偵探所工作
工作了近八年
直到老闆退休後
他才用這段失業的時間開始調查自己的過去
因為他已失憶
忘卻自己是誰 從何而來
做過什麼 愛過誰
為什麼事流過眼淚
(但也許唯一值得安慰的是
他似乎也“幾乎”忘卻了當時逃亡的恐懼)
.
整本書都在講述他調查的過程
但因為所有的“自己”以及“自己身邊人”的面貌
都是由一個又一個陌生人口中
由一個個單片的殘骸
如一張報導、一楨照片、一個故事拼湊而出
因此整本書讀來就像是在迷霧之中穿行一樣
你(以及主角)永遠看不見全貌
永遠不能理解所見是否真實
你以為看見隱約的鹿角
卻其實只是搖晃的樹枝
你以為聞到的是露營者留下的烹煮食物的味道
卻其實只是新雨之後飄散著土味的菌
*
隨著調查
我們跟主角一樣
漸漸知道他“好像”是一位外交官
“好像”在失憶最後一刻是在跟愛人一同逃出邊境
逃出納粹的領地
“好像”曾經用自己的職務幫過誰
好像……
但我們永遠不知道
主角的那種慢慢拼湊起來的“恍然大悟”
那種déjà vu
到底是真的
還是是自己催眠自己要去相信的真的
.
沒有過去的人是悲哀的
因為你沒有走向未來可以踏的那條連貫的路
沒有立足之地
*
莫迪亞諾在1945出生在巴黎一個富有的商賈之家
父親是義大利猶太人後裔
不知是因為家族的關係
或是出生年代的關係
(正是二戰結束那年)
他很常寫二戰時法國被德軍佔領時的故事
.
那時的社會氣氛充滿恐懼與無常
莫迪亞諾善寫生活其中的普通人
他們的害怕、不安
他們的身不由己
他們的必須逃離 必須丟棄
因此身份認同、記憶尋找就成為他故事中主要的探討議題
.
藉由小說
他重現了當時的巴黎
填補了因為戰爭
因為殖民高壓而缺失的國民記憶
那個被覆蓋、被塗抹遮掩的黑洞
.
也因此
在他201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
授獎的原因是
「他用記憶的藝術,召喚最難理解的人類命運,揭露納粹佔領時期人們的生活世界。」
*
整本書讀起來幾乎沒有戰爭的描寫片段
(因為主角都忘了)
但卻讓人不自覺有一絲恐懼感在心中慢慢滋長
我自己也說不出那是因為感受到了字裡行間描寫戰爭時期的那種壓迫
還是死亡如此迫近的驚慌
亦或是忘記自己是誰
忘記自己的家鄉那種茫然
帶來的慌亂
亦或是一種無可明言的痛感
*
整個故事讓我一直想到以前上課老師常放的幻燈片
(是說現在的小朋友還知道這個東西嗎…)
隨著主角的尋找
照片一格一格的推動
充滿著非常記憶與生活的片段與破碎感
讀起來就像這個虛構的主角正在虛構著自己的過往
一切都無法確定
.
但人生不就充滿著這樣看似沒有意義
卻難以忘懷的存在?
細細思量
也許在那個瞬間
在照片被拍下的那刻
是有某種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某個東西
觸動了你。
.
但若不解釋
沒有後來尋訪的人的“故事”
不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故事)之上
照片就只是照片
「他不再講話,更注意地傾聽藍騎士。我呢,我想所有這些聲音都是九泉之下
的聲音,已故者的聲音 --- 它們四處遊蕩,只有通過一個改變了用途的電話號
碼才能互相應答。」(p180-181.)
*
閱讀時我一直想到班雅明針對現代社會技術性的發展對美學的影響
寫的<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
他對於當時藝術形式的改變對古典美學的影響提出討論
用最顯而易見的“電影”以及“攝影”切入
在書中他提到藝術之所以為藝術
之所以珍貴且具有意義的原因
是因為其具有“本真性”(authentic)與“靈暈 ”(aura)的特質
前者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存在
例如達文西畫的蒙娜麗莎只有一幅
(當然仿間傳言是有六幅 ㄎ)
而後者則是因為獨特性、難以替代的技術性等
造成的“距離感”
就像月亮周邊那層光暈一樣
.
班雅明討論當隨著科技的進步
大家都可以拍照
(照片甚至拍本人比畫像還真實時)
都可以拍片的時候
藝術還是藝術嗎
美學又將成為怎樣的存在
.
基本上技術高度發展的時代的藝術品
價值都不會因為它被放在哪裡 出現在哪裡
而有增減
(當然這是撇開商業手法跟空間形塑來討論)
這個時代的藝術品就是為了打破時空的限制的
所以我在台灣可以買到北歐的設計飾品
(因為它可以多量產)
.
然而古典的美學藝術有一個特點
就是其價值與獨特性要在特定的時空環境才能成立
舉個例子
理論上在我家旁邊給觀光客逛的紀念品店賣的的媽祖雕像
跟苗栗白沙屯媽祖雕像應該不至於差太多
但我們理論上不會覺得紀念品店的媽祖像會比白沙屯的尊貴
或值得尊敬
就是你會跪拜白沙屯的媽祖
但應該不會跑去紀念品店拜那尊媽祖…
.
獨一無二的時空背景以及歷史文化
才是賦予古典美學價值的重點
那麼班雅明就問了
這在這時代打破時空的藝術技術下
當因為藝術技術的提升
使其可以成為一種市場
並遍佈普羅大眾的生活時
美學的獨一無二與珍貴還存在嗎?
還有意義嗎?
.
這就是我在閱讀這本書為何想到的
當暗店街主角追尋著自己的“過去”時
當他看見雜誌上、陌生訪談者給予他的照片時
讓人逐漸建構回自己 找到自己認同的不是照片本身
也不是拍的好不好看的人
而是其中代表的時空背景
那些人
唯有放置在某段歷史
放置在某些人的人生之中
才有存在的意義
.
當主角將照片中人的故事與他本身連結起來時
照片才有其珍貴性
我認為這就是攝影(或電影)這個已成為相對“普世”的藝術技巧
所珍貴的地方
換句話說
我認爲班雅明提到的古典美學的存在意義並沒有消失
攝影大家都可以拍
但意義不是每張照片都有
*
我在做博士研究時因為需要用到攝影
因此有機會讀了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論攝影>
在這本書一開始她引用了柏拉圖的洞穴寓言
(這故事很有名 就不贅述了)
洞穴人看見的影像是充滿想像的(image)
(也就是古典藝術的一個重要因素)
然而她認為現代攝影則可以抓取到更真實的現況
.
她認為收集照片就是收集世界
她認為拍攝就是佔有(使用)被拍攝的人、事與物
因此照片代表一種“存在”的象徵
(為什麼大家到巴黎鐵塔、比薩斜塔都要跟其拍照是一樣的道理)
在攝影論中她提出這是一種拍攝者對現實世界的片段“擷取”
在按下快門的那瞬間
就是拍攝者對眼前世界的一種自我解釋與再詮釋
是具有侵略性的
看似客觀的照片
其實充滿主觀的痕跡
因此她提出攝影者一定要“自省”
唯有反省自己為何而拍才使得拍攝這件事有其意義
.
在攝影記錄歷史發生的那瞬間
也就只有那麼一瞬間
同時承載了被拍照者以及拍照者的情感、靈光與記憶
這種相對片段的組成
更貼近真實中每一分每一秒焦急地結合與拆散的生活成果的展現
*
回到與班雅明概念的呼應
桑塔格指出的那個重要性
也是班雅明說的藝術存在必須的獨特背景
唯有反省並找出相片中那種獨特的符號
拍攝當下那個時空與人為何值得被保存
這張照片才有藝術性(有意義)
.
而在暗店街中就展現了攝影
或說現代藝術技術的這個意義
主角藉由一系列的尋訪
將照片與故事(歷史)搭上
賦予了那些戰後殘存的物證意義
主角就是一個再次選擇者
照片中的人是主角賦予其存在的
用自己的過往人生那段獨特的背景
用他人給予的混著自己選擇的背景附加其上
.
這樣的書寫過程 追尋過程
不只是自我過往記憶的追尋
亦是自我認同的逐步建構
(不論那認同為自己、國族或社會)
而藉由書寫這樣的故事與過程
莫迪亞諾不只使小說(影像)有了見證歷史的功能與載體
更讓人在回顧(追憶)歷史的同時
晃動那個時段的歷史
.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於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p.49-50, 追憶似水年華)
.
在這本書中
記憶就是那個生命藝術的靈暈
那個我們若要生活的有意義
就無法放棄追尋的生命之美
是在漂若浮萍的大時代中的人
脆弱的生根之處
*
寫完我才想到
同樣的年代班雅明也是為了逃脫納粹的追逐
從法國出境 繞道西班牙要至里斯本登船去美國
但在抵達西班牙國界時
邊境被封閉了
官員告知他們必須被遣返法國
當晚他們在官員的監管下棲息在一間旅店
在進退兩難的狀態下
班雅明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他將自己最後的手稿寄與朋友(漢娜鄂蘭)
然後吞食嗎啡自盡
臨終的遺言說「我無法前行,看不到出路。」
.
隔日官員因為班雅明的自殺
開放了難民前往葡萄牙登船
這是另一個在戰爭之下被迫失去過往生活(認同基礎)
而對未來絕望的人
這是一個普通人
卻也是那個時代無數個無所根基的人
.
據說在班雅明的墓園上寫著一段話
(畢竟我自己尚沒機會親自看過)
是班雅明著作<論歷史的概念>中的一段
「紀念無名之輩要比紀念名人艱難得多。但是,歷史的建構就是要致力於銘記那些無名之輩。」
而莫迪亞諾亦說過
他自己喜歡書寫“過往”
他說不要直接的描述事情
與其尋找事情本身
不如尋找事情的遺跡(痕跡)
這樣更能引起人們的想像(image)
暗示比全貌更重要
(以上為原話大意)
.
畢竟記憶是不可靠的
但人必須了解、擁有記憶才可以定位自己
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如果說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是自主的挑選記憶
來拼湊出一個自己想要給別人看見的樣貌
那這本書就是由別人給予的記憶
證明自己曾經存在的樣子
畢竟
「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p211.)
*
喜歡的句:
P82. 我感到疲憊和沮喪,他的身體變得沈重了。但我留神守護著他,因為我擔心廣場上一颳風他會飛起來,留下我一個人和我那些問題。
P204-205. 康邦街上沒有燈,一個櫥窗折射出淡紫色的光。人行道上響著我的腳步聲。我踽踽獨行。我又害怕了。每次我走上米拉波街便感到害怕,怕被人注意,怕被抓住,怕有人要我出示證件。離目的地只有數十米,這將多麼遺憾。千萬不能跑。我邁著有規律的步子一直走到頭。卡斯蒂耶律館。我跨進門。接待處沒有人。我走近小客廳喘口氣,擦乾額頭上的汗。這一夜我又逃脫了危險。她在樓上等我。她是唯一等我的人,是這座城市裡唯一擔心我失縱的人。一個淡綠色牆壁的房間。紅窗簾已拉上。床左邊的床頭燈亮著。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一股胡椒的氣味,我只看見她皮膚上的雀斑,和右臂上方的一顆黑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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