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嵌台灣共同體密碼的遠山:中橫公路與梨山聚落
以前有人問我,覺得哪個國家跟台灣最像。
我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而且有很多種回答的方式。
就國際處境而言,你可以找得到一拖拉庫幾乎就像國家、但不在聯合國裡的政治體──雖然我不見得會完全贊同拿這些地方和台灣類比。
如果談近代史的話,我則覺得韓國幾乎就是台灣的鏡像:我們曾經都是東亞天朝體制的邊陲、曾經都想像自己是「中華正朔」、一起經歷過日本殖民,戰後不論是政治或經濟發展,也都走上了非常類似的道路。
就人民的集體性格而言,我則覺得墨西哥人最像台灣人──雖然大家對墨西哥人的印象都是兇狠的幫派和毒梟,但其實大部分墨西哥人都非常內向、害羞,卻又非常有禮貌、樂於助人。
但如果論地景,我至今還是覺得,最像台灣的就是厄瓜多了:不只有熱帶海岸、有雨林、有殖民者和原住民的聚落,還有火山成列的安地斯山區,乍看簡直跟台灣的中央山脈一模一樣。
比如梨山吧,每次一上來,我就會想起厄瓜多北部那些在公路邊簇擁著的小聚落,還有沿著等高線漸次濃淡的綠意。
說到底,這個世界對我來說之所以有趣,大概就是因為雖然人類聚落與地景如此多樣,但內裡邏輯和秩序卻經常又是相通的──我們相像的地方,終究比我們不一樣的地方還要多。
但話說回來,我之所以喜歡梨山,除了因為這裡真的很漂亮之外,大概也是因為這裡就像是台灣的縮影:
1950年代蓋中橫公路、以及後來為了安置榮民,好多外省老兵都在這裡落腳,而高山氣候和農場又吸引了本省果農來此開墾,和原本就在這裡的原住民並肩混居──如果要找全台灣族群比例最均衡的地方,梨山應該可以算上一個。
這種「縮影式」的混搭趣味,今日的梨山賓館就是很好的例子──中式宮廷建築外,有泰雅族的玩偶立像在迎客,既是台灣曾經作為「正統中華文化復興基地」的遺跡,也是台灣原住民復振運動的一個註腳。
另外一個讓我很喜歡梨山的原因,則是中橫公路。
自從九二一地震、德基段封閉之後,這條公路便一直在修修封封、到底要不要重啟的爭議之中,中斷了近二十年,直到前幾年才開放臨時便道給梨山居民和公車通行。
這些爭議提醒的是一個基礎設施的政治問題:台灣是個非常年輕的島嶼,地形依然在劇烈變化著,山區道路註定會修了又斷;我們要花這麼多的成本,去「照顧」人口已經流失的山地聚落、甚至維繫那個「人定勝天」的神話嗎?
如果你有在花東健行過的經驗,大概也曾留意到東部近山地區有很多偶數編號的省道,它們一般都很短、會在某個入山管制站前嘎然而止,但路邊的里程牌卻都是三位數,而且呈現「倒數」狀態──越往山上走,里程數越低。
這些短短的省道,其實都是幻夢中的橫貫公路:西部的頭、東部的尾完成了,但中間的路段從來沒有開工,只在頭尾兩端留下了兩段盲腸。而中橫的中斷,大概也在提醒台灣人,是不是到了該拿橡皮擦,把地圖上那些橫向的虛線給擦掉的時候了?
中橫公路另一個有趣的點,則在於它是一條政治意味非常濃厚的公路──它在興建時,正好就是兩岸緊張對峙、八二三砲戰前後期間,於是被安插了許多金門、馬祖的前線符號,比如在山壁裏挖鑿出來的「金馬隧道」,以及行駛在台中和梨山之間的「金馬號」。
於是這條被寄予厚望的公路,也讓我想起了去年翻譯的一本書,那本書的主題,是美國太平洋鐵路上的華人鐵路工(應該明年會出版)。
當時這本書最讓我覺得玩味的一點是:
美國十九世紀之所以可以鞏固西半部、太平洋岸的領土,真正成為一個「橫跨兩大洋的偉大國家」,這條橫貫美國東西部的太平洋鐵路絕對居功厥偉,而讓這條鐵路能夠完工的關鍵,其實就是包商從中國招募而來的工人──然而好玩的是,在中國勞工的幫忙下將勢力延伸到太平洋岸的美國,一百多年後的今天,居然也開始要在太平洋這側和中國爭霸了。
這種歷史的巧合和奇趣,大概也是中橫公路讓我覺得迷人的地方:這條公路在民主化時期的中斷與爭議,為黨國威權時代的「人定勝天」論述撬出了一條裂縫,而且還將「台澎金馬一體」的伏筆,給深深地鑲嵌在了台灣中央山脈的山體裏,就算地震颱風,都未能真正抹除。
總之,真的推薦大家都來走中橫──如果你不是梨山居民的話,想走中橫幾乎只有一種選擇:從谷關搭 865,雖然必須事先預約(偶爾現場候補也能上車),但真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