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笑 第一章
第一章 万州
万县码头的青石台阶一直伸到江心去,到了晚上一弯明月就在台阶上荡漾。忽的碎了,一江银光点点。江水冲上石阶,潮声寂寞而回。
码头边上泊着乌压压一片行脚船。船夫们行船辛苦,吃过夜饭早早就歇下,这会儿虽然夜尚未深,却只余隐约几点渔火。 倒是远处停的一艘大船上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大船边上泊了几艘小船,也依稀有人影攒动。远远听得一条小船上有人道:“阿钟,你去歇了吧,我和你师叔喝两杯,也就睡了。”
那“阿钟”应了一声,又回身添了一回碳,向桌上摆了两个小盅,排出几碟小菜,这才躬身道:“我就在旁边,师傅师叔有事叫一声我就过来。” 那师叔应了一声,又嘱咐道:“你们年轻人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行船。”
阿钟尚未说话,另一个人笑道:“去去去走远点,我和你师叔说话体己话你不要偷听。” 阿钟抿嘴一笑:“知道了师傅,我把几位师姐也赶走,让您和师叔好好聊体己话。” 那师傅听了也不脸红,反而伸手拍拍阿钟的肩膀笑道:“好孩子,回去给你做条新裙子。”
阿钟还未说话,那师叔先笑了:“阿姐,且不要许给她,等我看看她的下酒菜准备得怎么样再说。” 又挥手道:“阿钟你快走吧,你师傅跟你开玩笑的。” 阿钟嘻嘻一笑,躬身行礼去了。过了一忽,果然周围几条小船船桨咿咿呀呀,一齐退出了十数丈外,顿时空出了一片好江面。
那师傅师叔二人并肩看了一回江上清风——此时月过中天,四下里惟有潮声。二人站了一回,携手进舱。见舱中点了两三盏灯,桌上排了油炸花生米,铁蚕豆几样下酒的小菜,还温了一壶酒。那师叔先笑道:“阿钟倒是长进了,阿姐你调教的好。”
那师傅转过身来,只见她不过二十出头出头的模样,面如满月,双目湛然有神。此时听了这话右手屈指向那师叔头上一敲,笑道:“没大没小。写意剑唐丹青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了,还整天跟小辈开玩笑。”
唐丹青嘻嘻一笑,转过脸来。她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眯成两把小银钩,额头上散淡的垂下几绺碎发。此时嘻嘻一笑,整张脸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阿姐你轻一点哈,真的打傻了就不好了。” 说着轻轻巧巧一个转身,取了一杯酒来道:“来,在下给唐门的伊人长老赔个罪,就饶了妹妹年轻不懂事吧。”
唐伊人笑着接了酒杯,一饮而尽。这才同唐丹青一起坐在桌边,浅斟慢饮了起来。
其时已是明昭五年,距北楚攻入大梁已有足足二十年。大雍朝仓皇别庙,南迁之初尚有余勇。然几场大仗打下来,不但未能夺回失地,江北疆土几乎尽失,只余襄阳、黄州、扬州诸埠孤城难撑。五年前新皇即位,这位皇帝生于旧都,长在江南,早把江北的江山百姓丢在脑后。所谓“暖风吹得游人醉”,这位明昭皇帝也早已把金陵当作大梁了。
朝廷如此,江湖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湖。不但中原八大门派早在抗楚中凋零,后起之秀的五岳剑派也在十年前的忘川崖一战中折损殆尽。当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帮派,除了丐帮、漕帮、行脚帮这几个下五门的帮派之外,论声势竟然要让益州的唐门女流独占鳌头。
唐伊人,就是这一代唐门四长老之一。唐伊人,唐蝶衣,唐小虫,唐秋生,这四个娇滴滴的女的居然跺一跺脚震动天下,真让天下男子思者伤心,闻者落泪。
而益州地势得天独厚,未受兵祸荼毒。蜀中青城、峨眉诸派向来与与唐门同气连枝,这几年也开始慢慢恢复元气。
唐丹青就是青城弟子。不过她的师娘香紫玉乃是唐门名宿,所以向来与唐门弟子姐妹相称。这次唐丹青与师兄残阳刀宋晚照偶然经过万州,居然遇到唐伊人一行。她二人数月未见,各自早已积攒了一肚子的八卦。当下行船的不走了,行侠的打尖了,打发了宋晚照和一群弟子,两位女侠且要先闭门切磋切磋。
且不提这两人叽叽咕咕谈了起来,却说阿钟将小船划入江边树下下了锚,自江中打了一盆水来且来洗漱。她刚刚散开头发,就听船舱里有人咳嗽了两声,她忙回身笑道:“秦婆婆,您可是渴了?我给您倒碗茶好不好?”
秦婆婆原已躺下,此时披衣而起说道:“好孩子,你只管篦你的头发,我白天走了困这会儿倒睡不着了。我出来看看你。” 说着穿了外头的大衣裳,从舱中走了出来。阿钟听说也就未起身,就着水篦头。
秦婆婆见她一头好头发,不由叹道:“好孩子,趁咱们还在益州,不妨多蓖篦头。等出了益州咱们也就不能走水路了,到时候宿在外头荒郊野岭,可就不知道几天能洗上一次头了。” 阿钟听了笑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益州呢。这次正好跟师傅一起见识见识。” 那秦婆婆听说也微微一笑:“别说是你,就是你师傅……也快十年没下山啦。”
阿钟笑道:“这次襄阳陈大侠的大寿既然请得动师傅下山,其他门派也得派人来吧?这可是要大大的热闹一趟了。” 秦婆婆一边伸手帮她把头发挽上,一边叹气道:“唉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过市面。想当年……”说着又低低叹一口气:“那才叫花团锦绣。”阿钟早听惯了她说当年,不由笑道:“是了,当年啊,满地都是侠客,四处都是刀剑声。我们小孩子家家没见过世面,二十年前我们师祖做寿,全天下的英雄来了一半儿!”
秦婆婆摸摸她的头,又叹一口气:“傻孩子……你以为这次又是什么事儿呢。等出了益州大家伙就要小心了……一转眼十年,你们这一辈儿也该历练历练了。” 阿钟缠着秦婆婆要听忘川崖一战,秦婆婆只推不知。闹了一会儿年轻的姑娘也就累了,将残水泼了进舱休息,只余秦婆婆一个人在船头发呆。
只见星移斗转,月下枝头,几只寒鸦不知为何惊起,嘎嘎而鸣。秦婆婆一惊,却见唐丹青和唐伊人二人不知何时已经出舱站在了船头。远远见到唐丹青在月光下懒懒的伸了懒腰,涂了凤仙花的手上却紧紧的握了一柄剑,剑柄上垂下了一颗闪亮的星星。
江湖上闻名丧胆的唐丹青,江湖上闻名丧胆的写意剑。有谁知道这样一柄剑上居然挂了一颗星星,此时,此刻,闪亮的映在江中,就好象天上的万千星光闪烁。
月色已然暗淡,唐丹青忽然低叱一声,脚尖一点已然向岸边扑去。她仿佛全无重量,一路在几艘小艇上略略一借势,几个起伏已到了岸边。身子尚在空中,已经轻笑道:“这位朋友,这么晚了还在外头跑,不累吗?要不要吃点夜宵再接着跑?”
细看江边果然有一个汉子在飞奔,不过他这个形象可看起来不太体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腰带不知道去了哪里,裤腿也散了,就连蒙脸的黑布也不见了。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看上去就像被顽童用墨胡乱抹了半脸。
唐丹青心里“啧”的一声,暗道这小子在师兄刀下逃了出来,想必也算半条好汉。说不定值得问一问他尊姓大名,家在何处,何门何派。又一想还是算了,问了也记不住。心中一时难以决断,索性笑吟吟地落在一块江边巨石上。
那汉子正跑得热烈,听见这一声轻笑,心下一惊,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再抬眼,一个少年女子忽然出现在江边。
青色的衣裙,腰间是绣花的腰带。一头的长发随便披散着,在夜色里有如一匹黑色的缎子。那女子微微的偏了头看他,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只雪白的手轻轻玩弄着发稍,鲜红的蔻丹在夜色里历历可见。
她的眼睛象小鹿。
那汉子忍不住笑了。他大笑着走过去,伸手就要去搂她的腰:‘美人儿,这么晚了不冷吗?’唐丹青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年轻的姑娘好脾气地问道:‘你就不怕残阳刀追过来?’
那汉子似乎觉得哪里有一点点的奇怪,可是又想不出来:‘见了你就忘记了残阳刀了。’唐丹青轻轻的一笑,衣裙随风而动,宛如一朵夜色里的玉簪。她淡淡说道:“你的眼光倒好。有了我本来就不必残阳刀了。”
那汉子忽然嘶声叫到:“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残阳刀!”在这最后一刻,他终于想出来那件奇怪的事情是什么了。然而,已晚。
一阵淡淡的剑光,淡的若有若无,仿佛天边最后的一点晚霞,又仿佛是山间的第一抹新绿,一片笔墨淋漓的撒了过来。他待要闪躲的时候却发现这一抹剑光忽然的又变了,那一片剑光忽然变成了流星一样的闪亮,烟花一样的灿烂,让人一见了就忍不住的赞叹惊喜。
他待要跃起,却忽然觉得一种温柔的剑光轻轻的缠住了他的脚,待要抽刀,却发觉一阵淡淡的剑光轻轻的缠住了他的手。忽然一颗灿烂的流星从他的眼前飞过,他只觉得眉头微微的一凉。黑暗来临之前,他只听到一个女子慵懒的的声音道:‘我就是写意剑唐丹青。你是谁?’
那汉子大吼:“我是……飞天虎,胡太岁。”
他笑着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他见到了唐丹青。 一个坏人见到了唐丹青,当然就应当死在她的剑下。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唐丹青低头看看胡太岁,只见他双目圆睁,夜行衣上的刀痕乍一看仿佛被烧焦了也似。这么一个大活人半夜穿着夜行衣乱跑,见到姑娘就要搂搂抱抱,不是什么好货色,杀了也就杀了。不过令人奇怪的是……这等三流货色怎么逃得过残阳刀宋晚照?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就凭他,也能得到青城双侠的分别指点,也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这么想的人不止唐丹青一个,唐伊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了岸,这会儿站在唐丹青身边一起啧啧称奇,啧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师哥是喝醉了吗?”
“我没喝醉。” 只听一人笑道:“只不过他扔了个包袱给我,我只好接着。”
唐伊人回头,只见宋晚照肩头扛了一个老大的被窝卷儿,正冲唐丹青傻笑呢。没眼看没眼看,唐伊人默念三声,只恨自己次次中招,也只好捏着鼻子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宋师兄好,这么晚了还在外头扛大包,不累吗?要不要吃点夜宵再接着扛?”
唐丹青拽了拽唐伊人的袖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师兄你扛的啥?”
宋晚照正色道:“一个活人。” 他放下那被窝卷儿,指了指胡太岁说道:“那位半夜乱跑的仁兄遇到我的时候,这个被窝卷儿是他的。” 然后又叹了口气:“我刚刚问了个好,他就把被窝卷儿扔给我,自己跑了。”
唐伊人抢上一步打开那被子,三人一起“咦”了一声。原来那被子里竟是一个少年。微微蹙着眉毛,紧紧闭着眼睛,嘴唇全无血色。淡淡的月色照在他的脸上,宛如一尊白玉的雕像。他的眉心有颗小痣,晶莹剔透,如一粒小小的红宝石。
唐伊人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惆怅旧欢如梦”,年轻的姑娘淡淡地说:“他中的,是咱们唐门的惆怅旧欢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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