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影1113:瓶口的夢】
「牠在睡夢中再度浮上水面呼吸時,會像夢一般慢慢地浮起……」
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形容座頭鯨休息動作的這句話,常常跨越物種體型,在鯨豚來到船頭邊時,從我紛亂的腦海筆記中浮現。我後來自己加兩句:牠們下潛時漸漸化成水裡的一陣煙霧,晃兩下,身影就消散。牠們是來如夢,去如霧的,無從勉強與號令的生物。在海中是如此。
大前天船舷一路向東,躊躇中追索豚影。接著背鰭在遠處浮現,再近一些,龍哥喊:瓶鼻啦,瓶鼻!接著牠們來到船底下,8字型穿梭船頭邊;不時下潛又浮起,彷彿在跟船玩捉迷藏。寬大的上下頷和短吻裡,人類透過命名的想像力,將一只瓶子藏了進去。
像要證明這名字不過是個譬喻似的,其中兩隻在海面上張開了嘴巴:哪,你看,這嘴裡是牙齒噢。當然,這也只是我看圖說故事,擅自加進去的對白。
那一刻我急按快門、龍哥接連錄影。鯨豚張嘴的動作在花蓮港二十年的紀錄裡,可能一年拍不到一兩次。而張嘴的角度裡有玄機。美國鯨豚專家娜歐蜜.羅絲提供過一種看圖分辨鯨豚野生與否的方法:凡是圖中鯨豚朝上張開嘴巴,就是人類馴養的。「因為牠們的食物從來就不來自天空。」
而有些陸地上的瓶鼻海豚,每日仰起頭,朝天空的方向,索取食物。常常我一問,牠們就在行前解說被遊客認出:海洋公園/海洋館裡有這種。在表演秀裡,牠們做出別種鯨豚的動作,每一動結束就到池邊,向上張嘴,等訓練師餵了魚,才做下一動。透過制約訓練和餌料,牠們演出了人類備感驚奇的特技,成為觀眾們的期待和夢幻。不只一次我在船上被問到:你們有魚餌嗎?不是撒下去牠們就會來了?……
我在海上炫目的黃昏航道裡,夢想有那麼一場表演:瓶鼻朝舞臺上一跳,短吻變成了一只玻璃瓶。那只瓶裡會有些什麼呢?
可能是鐫刻著尖銳叫聲的紙條,可能是表演後一片漆黑的水中房間,可能是訓練師和動物護士夾雜著寄託、關愛和心疼的眼淚,甚至可能是凝視著這瓶子的人們,自身赤裸的倒影——
是了。原來我們透過動物,把自己的缺憾與幻夢,藏在牠們身上。因為有這些驚奇的特技景象,而且——更重要的——我們可以預約、點播這些驚奇,外在現實就至少有一些部分隨我們遙控主宰。這樣的夢渺小如瓶口的水滴,在人與動物、親與子、夫與妻、異性與同性、無力者與更無力者之間,不斷飄落。
回程路上我講起美國瓶鼻海豚明星「卡西」經多年圈養後,在訓練師理察.歐貝瑞懷中放棄呼吸而過世的故事。船頭有位小姐一聽完,表情明顯地沉了下來,直到我講起來別的話題、船在大海上再航行了二十多分鐘,她的表情才漸漸鬆開。在愉悅與真實之間,我的話語走著鋼索;有時飛躍,有時跌墜。
好像總是如此:我們一開始懷著美夢,然後撞上一些現實,碰碎了,再像拼圖似的,把這些願望一片片鑲嵌進周遭世界的縫隙中。慶幸的是,旅途中總有一些景色,例如四周織錦似的大海,能慢慢黏合我們的夢幻與失落。
下一次遇見瓶鼻是什麼時候呢?那些自由與不自由的夢,該如何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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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影:自己拍攝的海上影像,加上幾句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