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不正义?从Black Lives Matter说起 | 随机波动010
近日,明尼苏达州警察“跪杀”非裔事件引发了席卷全美的大规模抗议,反对警察暴力和结构性的种族歧视。本期「随机波动」连线了身在费城的宾大社会学博士生夕岸,聊了聊她对这次抗议的第一手观察。在夕岸看来,这次的George Floyd在逮捕中致死的事件之所以可以迅速转化为大规模的街头抗议,影像和社交媒体的力量不可小觑。同时,社交隔离的特殊时机以及非裔在疫情下受到的病毒和失业的双重打击也成为理解这次抗议必要的背景。而如果将视野再放大,我们还可以看到,美国的社会政策和司法体系是如何造成了对非裔的结构性不公,而这样的不公绝非个体所能克服和超越的。
注:本期节目的录制时间为6月1日,夕岸参与费城抗议的时间为(北京时间)5月31日,这期节目是嘉宾对于抗议初期一些情况的观察和分析。
01 5月31日的费城现场与社会运动的生成
随机波动:能否和大家分享一下费城示威的情况?
夕岸:昨天的示威(5月31日)大概是下午两点开始,我们两点半到的时候人已经挺多了。路线是从费城美术馆一路走到市政厅,市政厅是费城市区的中点,历史上很多抗议都在那里进行的。我当时和朋友跟着大部队一起走过去,等到三点左右,我们经过市政厅快到唐人街的时候,被一大群警察拦在了半路。我是在队伍比较靠前的地方,所以目睹了警察拦了一条线把整个人群截断的过程。我们前面的人走不过去,后面的人还在往前走,所以人越积越多。
今天网上——特别是中文互联网——传播的一些照片,是美国一些地方的警察通过单膝下跪的方式寻求跟抗议者之间的和解。但就我昨天下午的观察来看,费城这边的警察整体来看不算特别克制。现场聚集的警力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而且除了费城当地的警察,还有装备更好一点的state police。
到了近四点的时候,有一群抗议者站在有一辆空的警车上面,可能在发表演讲。大概有几十个特警——美国这边叫swat team——就突然就冲进了人群。我能明显感觉到这一幕对激发起现场群众的愤怒情绪是非常有效的。随着特警冲进来,周围所有抗议者都在骂“we are all watching”,气氛就变得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十几二十分钟之内,整个抗议从比较和平就转向了暴力。
随机波动:美国这次爆发的大规模示威是由最近一系列针对非裔的种族主义事件引发的,从2月的非裔青年Ahmaud Arbery在街头被白人枪杀,到3月急诊室工作人员Breonna Taylor被闯进她家的便衣警察射杀,再到5月底纽约中央公园的事件和George Floyd死于警察暴力的事件。脱口秀主持人Trevor Noah在评论这一系列事件时用了“多米诺效应”这个词,它们是如何一环一环导向今天的大规模示威的?
夕岸:Trevor Noah总结得挺好的,他指出了疫情之下非裔面临的双重困境:一方面因为疫情非洲裔大规模被感染,甚至死亡,因为他们很多都是关键性劳工;另一方面,在疫情之下,他们同样还是在不停地受到滥用警权的危害,即便他们的身体不在街道上,也不停地被伤害跟压制。
另外一方面我觉得George Floyd的事件比起之前的几起事件,是一个更直接的导火索。虽然中央公园的Amy Cooper事件也有视频影像流传出来,但它本身不太会直接引发线下抗议。首先是它没有这么激烈的剧情,其次是你提到的其他两次事件当然也是悲剧,也导致了受害者死亡,但是George Floyd这次有一个非常有冲击力的、发生在户外的影像——全世界的人亲眼在视频里看到了一个黑人男性被一个白人警察杀死。加上他所说的“我不能呼吸”这句话,可以完美地变成一个社会运动的口号,而且之前也有受害人说过同样的话,所以大家真的能感觉到历史在重演,它完全印证了非裔每天在美国遭受的一种现实。
随机波动:在中国的社交网络上,很大一部分讨论聚焦在抗议示威者能不能使用暴力,以及这种暴力跟警察暴力之间有没有本质区别上。Trevor Noah在视频里面也讲到“there is never a right way to protest”,从来没有一种正确的示威的方式。他主要用了社会契约的概念来解释为什么黑人有权利在在示威当中使用暴力,但也有人提到,在现在的社会运动研究脉络里,主要是通过正义战争的理论来合理化抗议示威当中使用的暴力的。
夕岸:我比较同意Trevor Noah在节目里面的观点。抗议本身就是一种不同于投票的群众诉求,它无所谓对错。可能有更好的抗议策略和更坏的抗议策略,但没有“你应该去做a”或者“应该去做b”,它不是一个应然性问题。你可以去讨论某一种策略实际对人们造成了什么影响,但不能站在一个高屋建瓴的位置去批判这些在前线的人的对错。况且很多暴力是情境性的,以我分享的白天游行的经历来看,群众的愤怒情绪是一下子被点燃的,是没有办法预料的。我并不觉得很多暴力行为是大家去之前就计划好的,很多时候是跟警察、跟国家权力机关斗智斗勇的互动过程中慢慢生成的。
其次,历史上各种被奉为“非暴力”的运动,其实都有很强的暴力色彩,只不过人们事后去记忆、去重新讲述这段历史时,通常会讲述其中美好的部分,带着玫瑰色的眼镜去看待它。包括美国的民权运动,里面有很多暴力抗争,这些暴力抗争其实是为非暴力抗争奠定了基础,但最后历史被讲述的时候,那些暴力行为就被忘记了。
另外,大家认为非暴力抗争更有效,其实也是一个学术研究的偏向问题。2011年的时候有一本书分析了从20世纪到现在全世界的暴力和非暴力运动,作者想看看究竟是暴力的还是非暴力的运动,更能够成功地触发革命或者社会改革。他们的统计结果显示非暴力抗争成功概率更大。
这个结论后来被很多媒体引用,仿佛变成了只有非暴力抗争才是对的,暴力一定没有效果的佐证。但如果去看他们的定量数据,就会发现这个数据非常有问题。在他们的数据里,一个抗议要么是暴力的,要么是非暴力的,但事实上所有抗议都是暴力加非暴力的,这两个元素都是有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在研究中把这个抗议标注为“非暴力”。但事实上可能只有暴力加非暴力才是最有效果的。
回顾历史也可以发现,南非反种族隔离的时候,国大党也炸银行、炸法院,做了很多暴力行动,才为后来的非暴力奠定了基础。菲律宾民主化的时候农村也发生过很多暗杀,为后来的非暴力做铺垫。一方面我们谴责一些暴力,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每场运动都在这种既定的结构之中,暴力和非暴力之间是可以相互依赖和转化的。
随机波动:夕岸上周给“澎湃·思想市场”写的一篇文章里面也提到了疫情对于全球社会运动的影响。文章指出,由于疫情的影响,街头运动明显收缩了,而有限的街头运动还呈现出意识形态倒挂的情况:之前参与社会运动的人都是所谓的自由派、进步派,而在疫情期间大多是保守派为了抗议居家隔离而走上街头,这样的运动反而受到了更多的媒体关注,而进步派的运动是相对式微的。
你还特别讲到,疫情期间的这种以城市和社区为单元的进步派运动的诉求和已经存在的“ black lives matter”这样的运动之间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的。那在这次的抗议活动当中,这两者是否发生了一些勾连?
夕岸:首先,这种意识形态倒挂的局面为什么这次被扭转了呢?我觉得是因为和上个月保守派在各州进行复工游行的时候相比,美国的疫情确实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好转,特别是在像纽约、费城这样的大中型城市,疫情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新增病例、死亡人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的人数都已经大幅下降,所以确实有一些城市进入了有限复工的阶段,大家心态上也都放松了一些,现在出门感受到的道德压力会低一点,虽然动员的时候大家还是会说要进行社交隔离。
其次,关于疫情下对社会正义的讨论和“ black lives matter”之间有没有形成勾连的问题,根据我个人观察,我认为目前为止这两者的诉求还没有得到有机的结合。我会感觉这次抗议确实还是围绕着警察暴力,还没有延展到非洲裔在疫情下普遍被系统剥削这样一个现实。
昨天我参与费城这边的抗议,也注意了一下周围人的一些标语跟口号,其中是完全没有经济议题的,基本上都是“ black lives matter”,是解决警察暴力。但现在毕竟还在事件的早期,很多议题可能要等到核心议题解决以后,才会被慢慢囊括进来,变成一个更大的全国性诉求。
但我自己也有一个假设,我会觉得在美国真正能走到线下抗议的,首先很多是年轻学生,其次可能并不是社会上受到剥削最严重的人,那些真的走投无路的非裔根本连上街的能力都没有。因为抗议本身也是需要资源和时间的。对于社会上很多必需性的劳工来说,他们连抗议的特权都没有。所以我认为如果让这些人真正发声的话,运动里面会有更多的经济诉求,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
02 非裔问题、black lives matter和结构性歧视
随机波动:刚才夕岸也提到,这次大规模的抗议是在疫情背景下发生的,非裔社区在疫情期间受到了非常大的影响——不仅是病毒的影响,也是病毒带来的连锁反应,比如大规模的失业的影响。在美国这种疫情带来的影响是如何在种族和阶层之间不均地分配的?
夕岸:我从几个方面简单总结一下。
首先,非洲裔跟拉丁裔的大量人口是在低端的服务业工作的,这本身就是种族歧视和隔离的产物。这些人在疫情之下,要么就是因为已经失业了——比如很多在餐馆打工的人就直接没有了收入,而即使拿失业保险,但也没有小费了,而他们大量的收入其实都来自小费。
另一种情况是必需的劳工,比如需要打扫大街,或者在一个写字楼里面打扫卫生。一方面他们在工作场合可能会接触到病毒,另外一方面他们在交通工具上可能接触到病毒,因为少数族裔大量仰赖一个城市的公共交通系统,他们可能自己没有车,因为车和保险都很贵。有数据统计,少数族裔每天花在公共交通上的时间也是多的,因为即便所有族裔都使用公共交通,少数族裔的通勤时间也更长,因为他们住得远,要倒好几次车,所以他们在公共交通上也有可能染上病毒。而一旦被感染,少数族裔的死亡率也更高。因为很多人可能有一些基础疾病,再加上没有医保,长期拖着不去看,所以他们会更加脆弱。
第二点是一些社会政策——比如房屋政策——会导致对非裔的一种世代剥削。什么叫世代剥削?就是你没有办法积累财富,父母辈的财富没有办法有效地沿袭给子女辈。因为很多父母买不起房,或者房屋质量非常差,所以他们积累的财富没有办法传给下一代。如果财富比较少,就没有办法接受更好的教育,这又是一个恶性循环。非裔的财富跟存款一直是所有族裔里面最少的,所以一旦疫情来临,白人的工人阶级可能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因为他们可以花自己的存款,但黑人没有存款,就只能不停地工作。
以费城为例,在封城以后,你去办各种服务业的业务——比如去邮局寄东西,去餐馆拿外卖,或者在家收快递——能看到基本上99%的服务人员都是黑人。我的理解就是,很多白人觉得病毒很危险,所以选择在家待着不工作,还在坚持工作的基本上都是黑人雇员。
还有一个点我想提一下,因为美国政府给每个人发了1200美金,还有失业保险,中文互联网上很常见的一种声音就说,现在国家给的失业保险比工资中位数还高,他们就觉得,那大家不都赖在家里了吗?这种论调是很有害的。首先这完全印证了不是失业保险太高,而是工资太低。其次很多人即使有资格申也申不到失业保险,这次申请的人真的太多了,多地的失业保险申领平台都崩溃了,根本无法提交申请。
而即使成功提交了失业保险申请,很多人也会被拒绝,拒绝理由是五花八门的,如果申诉又要花很长时间。还有更多的人申请到了失业保险,但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拿到钱,而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已经把存款花光了,只能重新去工作。
随机波动:刚才我们谈到了“black lives matter”,它是在奥巴马在任期内提出的一个口号,他任期内也发生过一些关于警察暴力的事件,引发过大规模的抗议和冲突。“black lives matter”在特朗普的任期内有什么发展,或者说经历了哪些挫折?
夕岸: “black lives matter”差不多是在奥巴马第一个任期快结束的时候,同样是因为一些黑人被枪杀的事件,人们提出了一个运动口号。一开始这个口号是非常有争议的,当时就有很多人说是不是应该说“all lives matter”,甚至是“white lives matter”。这后来变相导致中国社交媒体对很多黑人运动的污名化,觉得他们是在提倡黑人的特权。当然在很多女权议题上,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口号到今天仍然非常有争议,美国一些右翼人士到今天都认为“ black lives matter”这场运动本身应该被定义为恐怖主义运动。但即使在特朗普任期内民粹右翼崛起的这样一个背景下,不可否认的是“ black lives matter”作为一种话语确实积攒了很多动员力跟声望。这不是说特朗普对这个运动有什么贡献,而是说这个运动已经持续很久了,慢慢在各个社区、各个城市盘活了很多资源,这个口号跟当年占领华尔街时候的“1% 99%”一样越来越深入人心了,它在年轻人心目中引发了很多共鸣,所以这个话语在当下是具备很高的动员力的。
我说的这种动员力不是组织层面的动员力,这个运动其实没有全国性的组织,只有一个全国性的协调机构。“black lives matter”是一个非常去中心化的运动,它不是高度组织化的,更多是依赖当地群众的自发性。现场去抗议的大部分人都不是这些组织的正式成员,他们会举着自制的标语,或者就穿一个“black lives matter”的T恤,而这个T恤可能是他们自己买的,所以它不是一个官方组织的产物,它的影响力真的就是在这种日常的点滴里积累的。
随机波动:在Trevor的评论视频中,他谈到Amy Cooper报警的行为及其使用的语言以一种非常直观的方式呈现了一个白人是如何从结构上理解和实践种族歧视的,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生动的案例,可不可以就这个案例聊一下,如果她面对的黑人不是一个有哈佛学位的期刊编辑,而是一个底层黑人,他可能会因为她的虚假指控陷入怎样的局面?
夕岸:首先我觉得底层黑人甚至都不太会在这个场合跟Amy产生冲突。Amy很清楚种族结构的存在,底层黑人更清楚,他非常清楚在日常生活中自己是被监控的,时刻都可能被盯上,因此他也是会很防范白人的。有一部反讽美国族裔结构的电影叫《Get Out》,其中一个场景是一个黑人男青年走在一个高档的白人社区里面,然后他感到很害怕,这是一个很反讽的事实——很多白人去黑人区会觉得很害怕,但现实中,当一个黑人跟一堆白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真的会感到很害怕,因为他怕被诬告。所以如果一个底层黑人知道种族剥削结构存在,知道这种互动没有什么好结果,他为什么要去提醒一个白人女性狗没拴,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情感劳动?
所以现在一个黑人站出来提醒Amy要拴狗,正说明他有一个良好的背景,所以他有底气发生互动,他就是那种冲破了所谓黑人例外论的人,他是一个被美国主流社会完全接纳的黑人,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事情更加悲哀。
随机波动:但他后面很快就拿起手机来录像,其实也是出于一种自卫的心态,就是说万一警察来了,我需要有一个证据证明我并没有对她做什么。
夕岸:这也是很典型的黑人心态,哪怕你的社会阶层再高,你知道这个社会对你是有偏见的,它表面上接纳了你,但你还是要做好准备,你随时可能会掉入底层,随时可能会一无所有。
至于你们刚才问的,如果是一个底层黑人,他因为这种指控可能会陷入怎样的困境。10年前有一本很重要的书叫做《The New Jim Crow》(新吉姆·克劳法),讲的就是美国的大规模监禁是如何出现的。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毒品战争。大概从尼克松那个时代开始,美国大大加强了对毒品犯罪的监控,但很多毒品犯罪又是很模糊的,你可能携带一点点毒品就被抓进去了。而实际上大多数情况是白人在消费毒品,黑人在卖毒品,所以黑人在这个体系里完全是被剥削的。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美国司法体系里面有所谓的“控辩交易”,plea bargain,检察官会跟可能被指控者进行这样交易,说我们现在要指控你这几条罪了,如果你认罪,我就给你减刑,这导致很多人直接认罪了,但其实他们没有做那件事情。所以很多人因为这种控辩交易体系被判刑,但他们其实是无辜的。
随机波动:他之所以会认罪,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辩护资源,比如请不起律师,而如果他真的去上庭,可能会得到一个更差的量刑,所以为了减轻量刑,他会提前认罪。
03 缝隙中的女性与亚裔
随机波动:在中央公园的事件里面,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点,就是Amy Cooper是个女性。夕岸去年写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在将近一个世纪的白人至上主义运动中,女性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在很多主流的印象当中,女性是为了支持自己的丈夫才参与这样的运动。但这篇文章里面写到,很多女性在其中并不是一个支持者或者陪衬的角色,而是独立的议程设置者。那在今天美国右翼的政治版图里,女性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夕岸:在整个保守派右翼运动里,白人女性还是起到了比较关键的作用。就从投票来看,2016年其实大部分的白人女性都是投了特朗普的,尽管之后有所谓的“女性大游行”,很多白人女性都参与了游行,但是从投票数据来看,白人女性还是一个重要的共和党票仓。今年的大选我觉得应该也不例外,白人女性还是特朗普一个非常稳定的票源。
但我们也无法否认白人至上运动里的性别歧视,恰恰是因为女性受到了性别歧视,所以她们需要更努力,才能在这个运动中有一席之地。 在比较硬核的像新纳粹、新邦联这样的组织中,女性成员受到的歧视相对来说是比较严重的,她们更多地被认为只能承担一些辅助性任务。有的白人女性会在丈夫受审的时候表演有色人种男性暴力受害者的身份——其实就是Amy Cooper表演的这种身份——来博取大众跟陪审团的同情,用一种女权的话语去进行种族主义宣传,变相提倡白人至上策略。这种现象在欧美社会还挺常见的,特别是对于穆斯林男性来说。
而在更广义的保守派组织里,女性成员会利用自己社会再生产的职能,利用自己教育者或者邻里社区协调者的角色,在社运中占据一种非常独特的地位。
随机波动:就你的观察,美国的华裔对于“ black lives matter”是什么态度?尤其在疫情期间,华裔在美国受到了非常严重的种族歧视,而随着中美关系的紧张程度日益升级,可能会有更多的针对华裔的歧视,包括一些政策性的歧视。同时我们也观察到,华裔内部对种族歧视呈现出非常不同的态度,包括之前 Andrew Yang也发表过一篇长文章,谈到疫情之下美国的华裔应该如何自处的问题。
夕岸:我是2015年到美国的,因为我对社会运动比较感兴趣,所以参与了一些本地集会,也在一些组织当过志愿者。我自己的感觉是在一些混合族裔组织里面,华裔的比例是非常低的。在我做过志愿者的这类组织中,我基本上每次都是唯一一个亚裔女性,大部分时候都是唯一一个亚裔。在广义的政治选举中和公民参与中,亚裔的参与比例都不是那么高的。
这次也可以看到很多移民媒体,还有华人的微信公众号都是一副“美国要全国暴乱,华人请小心避让”的态度。哪怕是我平时关注的看上去支持民主党的生活号,都会发这种“小心暴乱”之类的消息。还有一些媒体可能态度上承认华裔要跟黑人站在一起,但在涉及到对looting的态度时,它们是坚决站在体制一边,是坚决反对暴力抗议的。
但另外一方面,我对这种想法也有同情的理解,毕竟从排华法案到现在,华裔都没有完全融入美国社会,还有很多华裔可能是初来乍到,确实无法深刻理解美国的种族问题。
我还记得美国开始实施封城的时候,有很多华裔在各个微信群里鼓励华裔买枪。因为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会暴乱,他们觉得失业的人一多,黑人就会上街打砸抢,然后1992年的洛杉矶暴动就会重演。当时洛杉矶暴动的时候,韩裔社区跟非裔发生了非常大的冲突,而且当时一个很大的问题是美国政府不管,警局完全不出警,导致韩裔必须拿枪自卫。
这给亚裔社区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他们每次想到这种事情,立刻就会联想到洛杉矶暴乱,所以说我是抱着一定的同情的理解来看这件事的,华裔确实在长期遭受歧视的情况下,对黑人群体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但这恰恰印证了这样一个种族结构,是如何让不同的有色人种群体互相仇视,而不是团结起来的。
随机波动:在现在中美关系局势下,这个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了。二十世纪美国民权运动时期,中国旗帜鲜明地支持黑人,反对美帝国主义;而今天对黑人运动的支持则更多基于美国对中国的敌意,而进行反击。
夕岸:确实特别有意思。它其实反映了中国跟整个第三世界的关系发生了非常重大的转型。这是一个中国怎么看全球体系的问题。现在中国看全球体系完全是一个冷战的视角,但是这个冷战视角里可能没有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就是一个大国博弈的视角。所以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都希望用对方的运动去污名化对方,这就变成了一种彻底的二元对立。
毛泽东那个时候,在美苏冷战格局下,中国其实是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而这种中间位置在某种程度上给了中国联合第三世界的一个机遇,所以你会看到Maoism在欧美整个左翼文化里面有很强的影响,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国内翻译过理查德·沃林的《东风》,讲的就是法国左翼跟文革的关系,里面还讲到萨特、福柯当年是怎么看Maoism的。美国方面有一本很著名的书叫《revolution in the air》,作者以前是民权运动的一个学生领袖,他70年代的时候参与了美国另外一场中国读者可能没太听说过的运动,叫“新共产主义运动”(new communist movement)。那个运动里面涌现出了很多Maoism、列宁主义的小的政党跟组织。最后这场运动当然没有在主流社会得到太多关注,但他在书中就反思了全球的运动,包括中国的、古巴的、越南的革命对美国有什么影响,其实就反映了七八十年代中美之间,或者说中国的意识形态跟全球各地的意识形态之间是有很强的勾连的。一方面你可以说这里面有很多误读,他们其实真的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但另外一方面你也不能否认,这里面有真诚的元素,很多意识形态经过改编以后,对不同地方的运动的产生了很强的影响。
Reference:
电影《逃出绝命镇》(2017)
《故土的陌生人:美国保守派的愤怒与哀痛》,[美] 阿莉·拉塞尔·霍赫希尔德著,夏凡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东风:法国知识分子与20世纪60年代的遗产》,[美]理查德·沃琳,董树宝译,三辉图书
Revolution in the Air: Sixties Radicals Turn to Lenin, Mao and Che, by Max Elbaum
The New Jim Crow: Mass Incarceration in the Age of Colorblindness, by Michelle Alexa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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