矇面的街頭表演者
回港渡假,元旦過後的某個星期六,我和琴友逛旺角時,在新世紀廣場通往弼街的天橋,見到有個西裝筆挺的男子背對著我們蹲著,在一個坐著賣手作的白鬍子老伯腳邊開了小提琴盒,並戴起了面具(因他一直背對著我們,沒機會看到他的容貌,但挺肯定是個年輕小伙子),便好奇地駐足察看。
小伙子拿著三張大卡紙,想以用紙摺成的三角架豎立起卡紙。無奈豎立起一張,另一張卡紙又倒了下來。我只看到其中一張卡紙寫著「Her ❤ →」字。
友人想了想,用手比畫著說:「他應該把卡紙,這樣貼,這就能站得穩。」
「大設計師,你要不要去幫他一把?」
友人笑道:「不啦。你看,他好像找到辦法了。」
矇面男結果用水樽之類的東西撐起了紙板,並開始拉奏著小提琴,不知道是什麼古典時期的作品。我終於看得清上面寫的字,分別是「Please」,「help」和「him →」,對象就是那位老伯 — 看來他是隨機地找對象的。
「那麼就算碰到警察都不會說他在行乞吧?錢是給老伯的。」我想起一些在街頭表演的朋友人們屢屢被警察驅趕的事,覺得這還真是個好主意,既能得到街頭表演的滿足感又不會算是「行乞」。
友人卻怔怔看著老伯的手作:「伯伯的手藝很了不起啊…」
我這才看見那翠緣色的栩栩如生的紙紥鳥。看著那自信滿滿在演奏著的年輕人,心裡有點不舒服:「這教老伯很不是味兒吧?明明自己有一雙引以為傲的巧手,卻冒出個自以為是的小毛頭覺得他的藝術品賣不出,幹著不相干的事要為他籌錢……」
「那要看伯伯擺檔是純粹為了興趣抑或糊口咯。依我看,伯伯並不討厭他的行徑,甚至是歡迎的。」
「咦,何以見得?」
「你不見剛才他用來撐起最後一塊紙板的杯子,是伯伯給他的嗎?」
竟然是這樣。這麼細微的動作交流,還是心思細密的友人才沒有看走了眼。
「但… 紙板上寫的英文字,伯伯真的明瞭嗎?」
「他知道的啦。應該事前有溝通過的。」
此時,有一個途人扔了個硬幣進琴盒裡。矇面男開始演奏另一首歌,我認得出是久石讓的作品,但想不起是宮崎駿哪齣動畫的主題曲,回家查一下才知道是千與千尋的其中一段。
衣著華美的矇面小提琴手,和擺攤子的老伯在一起,真是有趣的畫面。我忍不住掏出手機拍下這一幕。
眼見老伯不太友善的瞪著鏡頭,我連忙收起了電話。
「咦,你不是要拍影片嗎?」
「我看他們都不大想上鏡吧…」老伯肯定很不喜歡我們光站著看而不光顧。「人家都矇著面了。」
「哈,才不是哩,矇著面就是任你拍啊。」
想想看,又挺有道理。
拉完久石讓,矇面男開始拉Canon in D,不過這首歌一個人拉感覺很平凡,要至少兩個人合奏才有氣勢。(例如友人不久前send過給我的youtube video也有兩個矇面人分別用小提琴和電子小提琴合奏rock版Canon in D)
此時,有兩個途人投下硬幣,矇面人又轉回之前的classical曲目。
「琴盒裡的第一顆硬幣,吸引了更多人投幣。你看,因為我們站著看,愈來愈多人停下來看了。」
在我身旁站著一個冬菇頭的短裙少女,單肩挽著手袋,雙手舉著電話在拍video。
怎料,老伯看見了,竟兇巴巴地向她怒吼。我沒聽清楚他說什麼,但和友人被他洪亮的咒罵聲嚇了一跳。少女也嚇得連忙藏起手機後退兩步。
「他肯定是受夠了我們光看不買。」從他瞪著我那下子我就知道。
「我對伯伯的觀感一下子變差了。」本來驚豔於老伯手藝的友人皺起眉來:「人家常說那是『藝術家脾氣』… … 我還是覺得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才值得敬佩,藝術家也不例外。」
此時,短裙女孩掏出了幾個硬幣,毅然走到老伯面前投下,隨即匆匆離去。
「怎樣?要不要去下一個地方?」友人問。
「等我一下… …」我苦惱地尋覓著零錢,銀包裡只有一張我不可能給出去的「紅衫魚」(一百元鈔票):「你有『散紙』嗎?」
「我沒有啦,也沒為此擔心過。」友人笑看著狼狽的我:「怎樣,是不是覺得我很冷酷無情?」
「沒有啦,這也許是我過份執著… …」我覺得要是我真的享受了音樂,就應該給一點錢(雖然一百元太多了XD)。我也曾站在街頭表演過,深明投幣是何等鼓舞人心的舉動,不過呢:「這種執著,害我在萊比錫(Leipzig)待著的那段日子窮得要命。」因為每天街頭上都有許多人在演奏不同的樂器,而且全都非常悅耳。
終於,我找到了五塊錢,連忙繞道到矇面人身後的柱子後面,輕輕向琴盒投了錢,不想打斷他的演奏。但他還是轉身看見了我,然後轉拉Vivaldi的Four Seasons Summer Presto起首那段(是我們站了廿幾分鐘以來最爆的show-off piece)。
我們沿著天橋往彌敦道走著。我說:「其實矇面人要幫老伯的話,應該自己也給他一點錢吧,他那部琴一聽就知道是好琴。」
「不只琴是好琴,琴盒是好的琴盒,衣著也光鮮,家境應該不俗吧。」
「那麼大概是跟私人小提琴老師學吧,不像我們一大班人一起學琴。」十多年前,我和友人就是在樂器班裡認識的。
每天來匆匆去匆匆,碰上無數的人。無暇考究他們背後的故事,就只憑那草草建立的第一印象標記著對方。回想起當日的畫面,我只記得朦面人的華美和老伯的落泊。
我還是覺得,矇面人和老伯之間存在著的鴻溝,不是事前溝通幾句就可以跨過的。我好奇他還會在多少街頭小販的攤子前停下來演奏,而對方又會以一個怎樣的心(感激還是無奈)對待他的好意。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的巧手老伯,背後又有一個怎樣的故事?也許是個動人的故事,也許是個傳奇的故事,可一切只得凍結在新世紀的行人天橋上了。
P. S. 後來跟友人再談起此事,覺得把紙牌上的「help」字換作「appreciate」比較適合。
(寫於二零一五年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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