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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er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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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加了我的小学的葬礼

MIner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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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生育率降低大陆的乡镇小学正在合并、消失

县城的教育格局在我的视域内,是一滩死水般的公平,因为压根不知道这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长久保持着坐井观天的乐观。同一个数学教师教育过我的父亲和我之后,还要教我的妹妹。老教师们很清楚,在批评教育小孩子的时候,拿他父母的糗事来打趣,唤起的羞耻和痛楚会更强烈。像对这一代的命运下了一声重复的判决,什么东西悄悄地僵化在了原地。在被赶去过无望的生活之前,我们都天真地认为,自己是那种“本可以完成的孩子”。

上周五,我去给家里小孩开小学家长会。它也是我的小学,步行到我家只有四百米,规模很小,是一所乡镇小学,出过院士也出过将军(据称,而这是无法考证的),以前曾经靠门球运动辉煌,拿过青少年全国大赛一等奖,而门球相比钢琴、民族舞、体操,显然是个冷门的、无人关心以至于让农村学生规避了竞争的项目。

会议要宣布它的死亡,或者说得委婉一些,至少是停滞,无以为继的时刻终于到来,一年级已经招不到二十个新生。镇里的小学陆续集团化,被收编成某集团小学的某某校区,最终终于连校区也无法维系。师资是一大问题,本部无法派出足够的教师,八个教师兼任各级各科的任课老师,主科可以勉强应付,到今年小学科(音乐和美术)已经完全没有人手。政策是这样:总体规模在300人以下的乡镇小学必须关闭,隔壁乡已经完成了清扫,所有零散的小学和初中合并在一起,统称实验学校,学部变为九年制。

在一个设备尚很新的旧会议室里,校长召集了整个年级的家长。安抚方式是利诱加怀柔,比起一线教师,他说话更像一个有魅力的官员。整个年级只有二十七个孩子,每个学生对应一名参会的家长,数量已经昭彰了这所学校的死因。每个年级的会议单独安排,因为校长不是时时有空,所以拆分到了几天陆续举行,为什么不开校级大会呢?也许是因为他要保证家长的抗议和牢骚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一个较小的规模便利了沟通,也避免了群众的乌合。

会议要求不能迟到,最好孩子的父亲或母亲来,也许是相信年轻的长辈是相对明理的,不会闹事,但要求形同虚设,三分之一的家长迟到,百分之九十的参会者是女性,男性家长只有三五名;还是有很多老人来,不一定是由于父母不负责任,我们知道在乡镇,很多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抚养;中年人远多于九零后年轻父母,这意味着更多孩子是二胎,会让人联想到最新的生育调查,中国生育头胎比例已经下降到0.5,已经生育的父母更乐于继续生育,而在之后的发言中,年轻父母也都声称,他们也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上一年级或幼儿园。

关闭学校的风声捕风捉影地传了一年有余,从去年年底开始人心惶惶,大家以为靠自主的游行、抗议可以延缓闭校的进程,此时车到山前,已经没有了拒绝的选项。问题不胜枚举:就读乡镇小学的孩子父母都是职工家庭,上班时间早于孩子的上学时间,他们担忧的是转学后的距离给接送造成困难,孩子的就餐也是新问题。然而,事实比这预想得要复杂得多,以至于这个事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政治实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诉求,实际讨论起来才发现,每个家庭的背景和需求都是多样的,涉及到本地户籍、学区房、二胎和一胎就读学校的一致性……但没有人操心孩子骤然转学的适应问题,会不会被霸凌,到了新的环境能不能创造新的人际关系,孩子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对于我们这个阶层的人,这个问题太人文了。

校方首先列举了目前的问题,招生困难,缺乏师资,设备老化,接着开出了诱人的条件。目前在本校就读的学生不会没有去处,校方“会把落实每一个孩子的去向作为工作的出发点”,在距离相当的前提下,家长可以选择两所学校,A校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学校,师资设备都是顶级;B校靠近市中心商圈,也是需要学区房才能上的名校,“之前有家长求我办事,想让孩子进这两所学校,因为没有学区房,没有办成”,他试图强调这两个选项天上掉馅饼的性质,就这么顺嘴说出了灰色地带的违规操作,但在我们的常识里,灰色就是常识。

天上的馅饼掉下来,需要有胃口。原来对在座的家长怎么样也高不可攀的名校,在校方和教育局的好心照顾下,向这些本来毫无可能进入的孩子们敞开了大门,没有人表现得非常高兴,需要考虑的因素还有很多。

他强调现在的学生评测中对综合素质、尤其是艺术能力的侧重,而这两个学校在这方面的实力无疑是杰出的,即使如此卖力鼓吹,这样节外生枝的教育理念也远远超出了在座家长的考虑范围,大多数人是没有余裕关心这些的。两个家长提出了他们的意见,他们是外来务工人员,有两个孩子,如果听从校方的建议选择了A校或B校,由于户籍的限制,他们的二胎是无法进入同样的学校的,校方能给解决后续的问题吗?这个问题显然不是第一次被提出了,校长表示反映给教育局,如果进度慢请家长及时催办,但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本地还有另外两所稍差的学校C校和D校,是开放给外来务工子女的,没有本地户籍也可以上。提出问题的家长松了一口气,他们最终决定让两个孩子都上距离最近的C校。

大多数谈判是这样的。选择看似开放了,但人们其实没有选择。即使是在座的诸位之间,也存在着微妙的格差,作为本地人在这次会谈之前我没在成长途中感受到过户籍的存在,恰恰印证了——也许特权就是我们感受不到的东西。在那些大城市,父母何其积极地为子女抚平成长路上的褶皱,即使只是稍稍影响斜率的小因素,也值得花上不菲的金钱和努力铲除,而在本地,择校选择的影响因素最重要的是方便的手续和地理位置,哪怕只是让父母多睡五分钟。这不是自私,只是我们太疲惫了。

演说成功了。在指导了同意书的签发后,校长四两拨千斤地提起“大家不要受到一些人的蛊惑”,来粉碎负隅顽抗的消极想法。最后他用一句颇为伤感的话进行了总结:“优胜劣汰是历史的发展趋势。对这所学校有再多感情,这所学校再历史悠久,毕竟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家陆续离散了,我们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对这个学校确实也很难有很多感情,毕竟我们对自己的家人也很少有很多感情。有人称之为麻木,而这个词的另一种说法是,我们被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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