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爱与怕(一)
2016年的5月底,洛杉矶机场出发的人不多,办理完checkin手续后我还有两个多小时才要登机。我们就坐在大厅的长椅上,拿出手机看YouTube上宠物糗事的影片,一边看一边笑。笑着笑着,一滴眼泪就落在了手机屏幕上,两滴、三滴,我开始止不住地边笑边流泪。那一刻,仿佛有所感知,却并不能清楚知晓,这会是我和前任见的最后一面。
离开加州后,我回到了阿姆斯特丹,少了些灼热耀眼的太阳和了无人烟的公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写论文、答辩、毕业、考GRE、收拾行李。最后一天,朋友陪我坐火车去机场,我发起了呆,窗外的景象在倒退,仿佛两年的异乡生活转瞬即逝,只留下远去的背影。那时候,我没有太多感伤,更多的是期待,我会申请来年到美国读博士,而他会把生活所需料理好,等待一年后的重逢。
之前的九个月,为了能和异地恋一年多的男友多一些相处,我申请到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做研究生第二年的课题研究。他在洛杉矶读博士,常常忙碌于繁重的学业和科研中,于是我会常常坐飞机从萨克拉门托起飞,一小时后抵达洛杉矶,有时候他会来接我,有时候我自己坐巴士前往他和朋友合租的公寓。每月一两次的见面并不容易,我会日常省吃俭用攒机票钱,还要在周中抓紧时间做实验、写论文,而每次见面的时间也不过短短的周末两天。但那时候的我很容易满足,相较之前面对的跨越半个中国的北京到上海,和跨越半个地球的阿姆斯特丹到洛杉矶,同在加州已经是我们能达到的最近距离。在加州的时候,我们聊起了共同的未来,我可以研究生毕业后继续去美国念,最博士好也在加州甚至洛杉矶,可以一起生活,读完书也可以一起商量回国还是去哪里。
2016年9月,回国后的我开始马不停蹄准备博士申请。起初的一切都很顺利,12月,三所大学的老师在面试后对我很有兴趣,其中一位老师还给了口头录取和现场访问的邀约,她邀请我1月中旬去学校看看,会支付我的来回机票和当地食宿,也会处理签证所需的邀请事宜。那是我和男友分别后的第六个月,也是离再见面最近的一次,但是我谢绝了老师邀请,邀约访问的时间正好是那年的春节,而我的外公病重在床,那也许是我能陪伴他度过的最后一个年。后来,外公在来年离开了,而我也再没有去过美国。
春节后,我去到北京的一家公益机构实习。那一年,北京的雾霾很严重,混沌的冬天漫长无尽头,独自生活在他读了四年大学的城市里,我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那时候LA LA LAND刚刚上映,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从洛杉矶高速上的大堵车开始就忍不住流眼泪,一直哭啊哭,直到影片末尾男女主饱含千言万语的对望,每一帧都仿佛看到自己的命运。北京的春天依旧遥遥无期,而我的博士申请状态也急转直下。2016年底,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我还打趣地给美国的房东发讯息说可以准备跑去加拿大了。2017年3月,我在北京收到了之前给过口头录取的老师的邮件,其中“my country is in really dire straights with the current administration”这句我一直记得。我申请的博士课题方向恰恰是特朗普不相信的气候变化,环境署的项目经费被砍掉一半,波及到了许多高校。老师在邮件里提到了项目叫停、国际学生的经费受限,最后鼓励我去找找其他的经费来源。陆续地,我收到了其他老师相似的回音。
3月,北京的春天似乎有了些许苗头,柳条萌发了点点嫩绿,而我决定离开那里。回到家里准备申请中国的留学生奖学金成了我最后的选择,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在荷兰取得的学位需要认证和公证,走完流程也已经赶不上奖学金申请的末班车。4月,我看着窗外的春天发呆,随着学校陆续发来的结果通知,所有的侥幸都已落空,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只知道,我们各自都过得很糟糕,却无法向对方诉说。
洛杉矶的春天来得更早一些,冬天只停留了很短时间,而他的情绪却留在了冬天,没有走出来。他的博士生涯进入第三年,科研的压力让他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室里,然而一次次的挫败让他开始陷入情绪的漩涡。最初,只是在每天的视频里听他轻描淡写说着研究中的瓶颈,后来慢慢开始对科研话题说得越来越少,即使那是他每天投入绝大多数时间的事情。树、音乐、松鼠、乌鸦、室友,我们的话题总是看起来快乐而轻松,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破碎,而他极少表露。我们都小心翼翼面对着方,小心翼翼藏匿各自的孤独和无助,小心翼翼维护着陪伴与爱的表象。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决定去找心理医生,我们才开始直面各自内心的黑狗。
是的,他生病了,每周要开车一个小时去和心理医生聊聊,而我正在挣扎着麻痹自己,处理不可能实现的奖学金申请。我们在不同的时空经历着相似的自我怀疑和无力,却无法支撑彼此。知道他生病后,我更加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难受与无助,在每次视频前会要想想讲些怎样有趣的笑话,以及如何让无法去美国读博士这件事不那么沉重。也许彼时的他也如我这般要在视频前酝酿许久,只为了看到彼此的时候是积极的、有希望的。但是希望在哪里,未来会怎样,我们默契地回避了这个话题。
4月下旬,长沙偶尔会有几天热得像夏天,我每天待在家里,对父母和自己敷衍着申请博士的挫败。直到有一天早晨,一只鸽子停在了我家阳台的花盆里,我好像一下子被拉扯回现实:是的,我去不了美国了,我没办法见到他,没办法一起生活,也没办法陪他治疗。我好像看到了空白的未来,无力和自责瞬间涌入,一下子把我击溃。下一秒,他的视频电话打来,那是我们每天固定说话的时间。他一如既往打招呼,我却顿住了,停了会儿,我第一次说出了分手。“也许我们就只能到这里了,我累了,也没有办法了。”他没有说话,眼睛通红,断断续续说着他暑假就可以回国了,能等等就好了,但如果分开是我希望的,那就祝我能够幸福快乐。我哭了出来,只能点点头说谢谢。
挂完电话,我哭了一整天,夜晚和朋友散步聊天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分开,再加上一晚上的辗转难眠,我还是在第二天早上发讯息告诉他自己的不舍。他也很快打来了电话。
(写到这里还在爱的部分,梳理下来会发现,后来产生的长久的怕,也恰恰来自于爱,看来得下一篇再来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