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母愛|母親的焦慮
也不知道為什麼,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在五點以後六點以前醒來,無論我在何時睡著去,我都會在這個時間裡醒來。高雄的一月竟熱到我必須打開電風扇才能入睡。過熱的冬日像夏日一樣,那些細小的蟲子和蚊子環繞著我,想起兒時的自己如同現在,在燥熱的季節裡,免不了招來蚊蟲侵襲,那節節攀升的溫度也讓過敏體質的我在身上動不動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
「癢癢的。」每一個夏日、每一次出遊我只穿短袖短褲,總免不了要這樣對父親說。他讓我隨身帶著面速立達姆,癢了擦著涼涼的可以止癢。若是不小心吃了不新鮮的魚蝦海鮮以及土芒果,那癢可不是面速立達姆可以解決的;母親會嚴厲禁止我吃那些東西,否則我一癢起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抓得全身爛疤一堆,湯湯血血的。
比起父親,母親是嚴厲的。
工作能力強大的母親,總是板著一張臉,我很難與她親近。收入比母親少的父親下班後不到五點就回到家中,在母親回家以前,父親會盯著我們寫作業,或者帶著我們乘著他的偉士牌,去五甲買隔天的麵包,若是需要買什麼生活用品、生病看醫生,父親也都一手包辦。父親不太做家事,他負責顧孩子、負責分配孩子去做家事。
父親在我滿十一歲的那個夏天以前離家、什麼也不要的離家。我曾在年滿父母分開時的年紀想過「如果我在三十七歲這一年遇到跟父母一樣的狀況,我會不會處理得更好?」
「不會。」我很確定的相信,我沒有母親的勇敢和堅強,我肯定比她更焦慮、更慌亂千萬倍。我更可能像父親一樣,縮在時間的角落,等著一年、兩年、五年、十年,去沖淡自己的愧歉。
那時,我仍然像父親還住家裡的時候,整個夏日過敏,對氣候的、對食物的,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蚊蟲攻擊,都讓我全身布滿了無數的紅腫、結痂。那些母親不懂的、焦慮的,還有許許多多我身上那些她不明白「痛痛的」到底從哪裡來?父親還在家的時候,這些事都是父親照顧著的,後來那些「痛痛的」不曉得是不是一種心理作用,一種父親離家後從心裡長到身體的痛。
童年時母親曾有數日帶著我去醫院抽膿。
在我的右腳背上,長了顆怪東西,裡頭有膿。坐在母親摩托車後慢慢越過她的身高的我似乎能夠感覺到她的焦慮,感覺她想幫助我,但她幫助不了我的焦慮;我似乎可以明白那些從我身上反射出來的不舒服,每一件都壓著她喘不過氣,像在股市慘賠留下來的債務一樣,壓上她的胸口。
我慢慢地清楚母親是無瑕也無能為力處理我身上的痛。除了讓我時不時地用沙威隆、伊必朗清洗身體,光溜溜地站在她面前,讓她幫我身上那個些抓破皮的傷口塗優碘外,其他身體那些找不出原因的痛,她都無能為力著。她與時間賽跑,一天工作十六小時左右,她與她工作以外的無能為力對抗,只盼我們不要給她太多的麻煩、平安的長大。
青春期階段,有回眉心長了顆痘子,應該是手髒又亂擠造成感染,那顆痘子週圍的皮膚連帶紅腫起來,腫到眼睛都快張不開,雙眼皮的眼睛都像哭過多時而腫成單眼皮,像是怪物一般。平日不迷信只信仰宗教的母親竟帶我求神問卜,我看著她發了頓脾氣,心想為什麼不要帶我去看醫生就好,要去那燒香、燒符水!直至讀護專的姊姊住校回家,又將母親臭罵一頓。
我確實能夠感受她的焦慮,如同我身體反應著所有焦慮帶來的痛那般。我開始不再向她求救,不再跟她哼哼唉唉那些痛,和那身上大大小小因為敏感、因為焦慮帶來的不舒服;我開始自己就醫、求診,開始讓她不在我身上焦慮過多的焦慮。
也許是年紀大了些、青春期的運動也讓身體健壯起來,焦慮也有處可去,那些「痛痛的」就這樣不藥而癒。也許是心裡明白我的不舒服都會成為母親的焦慮,能夠不讓她焦慮的時候,只管自己照顧好自己;也許就是這樣,我誤以為我身強體健地,從來無須焦慮身體的變化。
「癢癢的」。距離童年跟父親開口講這三個字的夏天,已經過了三十幾個年頭。每個夏季它還是會不斷地、輪流著從我每一個毛細孔竄出。有時候是食物過敏、空氣過敏、季節交替的過敏,蚊蟲仍然與我形影不離。我在清晨的五點以後六點以前醒來,日出的陽光從窗外照入屋裡,突然想起母親在我這個年紀時,她面對一切無能為力的焦慮。
一如那幾年,我對自己身上那些無解的胃痛、心悸、頭暈,和那些無法形容的不舒服,感到的無能為力。我一直以為從我不再開口向母親求救以後,我就可以成為一個健壯不會生病的孩子;我一直以為我會像我年少一樣,除了外傷以外,再不會有任何的病痛。直至這些無解的狀況一再的循環,我才記起母親那時的焦慮,焦慮著該怎麼讓我舒服一點度日,不要一直癢癢的、痛痛的。
20190112寫於Facebook,20220113修改
圖:20160618京都府立植物園(繼續大叫:好想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