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16：「站」在她们身旁
亲爱的小小刘，
最近的伦敦像双子座一样善变。
有时拉上窗帘都挡不住她的笑靥，有时关紧窗户还能听到她的啜泣。晴朗与滂沱像绸带将城市的各个角落连在一起。我牵起其中一端，在忧伤和明亮间行走，看到一名在给共享单车消毒的工人，现在人们骑车也不是为了赶路，而是绕着小区一圈圈转，创造了新的健身方式。
有人利用zoom举办家庭聚会，也有95岁的老奶奶在孙女的帮助下学会了用facetime打电话；有人在伦敦第一次听到了海鸥的叫声，也有人去社区花园种菜，菜长不长出来不要紧，见到人最重要；有人将闲下来的时间留给了灶台、画板，有人却比平时花更多时间在路上——晚上九点半超市的送货小哥还有八个订单没完成，他点燃了香烟，盯着手机屏幕，繁忙与孤独都写进了同一片夜色……
我还看到棒球俱乐部变身公益大厨房，不是外卖员的人也背起了外卖保温箱，将做好的饭菜送到弱势人群的手中。收到这份爱心的有刚生完孩子的妈妈，暂住在废弃厂房的流浪者，孩子身患癌症的一家五口，一位104岁的独居老人等等……
那些肉眼看不到的，也可以听到。
放下电话，手机上显示通话时长50分钟。这是我们的第四次通话。
我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住在哪里，具体年龄，只有一串号码和一个多达20个字母的名字。但从第一次听到那个颤颤巍巍却温柔纤细的声音起，我就开始在心中描绘她的模样。
她人生的第一笔落在了印度洋的热带海岛上，那里人们不吃面包，而是会在粒粒分明的米饭中放入腌制的鸡肉和十几种香料，再撒上切碎的香菜，黄绿相间，彷佛将此地金色的大佛和翠绿的茶园都映照在碗里，留香于齿间。
她起笔顺遂，行笔却跨越了两个大洲，将半生留在了另一个小岛上。只是这里食物的变化仅限于两片面包的夹缝间，天气也阴晴不定，五月还开着暖气。
降温的不只天气，还有人情。本来是过来照顾生孩子的嫂子，怎料被亲人欺骗，一度流落街头，最远的规划就是下一顿饭，就这样熬到了鬓角斑白，住进了全是独居老人的楼里。家里电话只能接不能拨，不然得去外面充值。政府颁布禁足令的第一周，她只剩米饭和豆子。高血压的药就在几步远的药房，却彷佛隔着一道穿不过去的墙。
她在听筒那头哽咽地说：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是吃饭拿药这些要求真的是迫不得已。
她是英国最大的银发机构age UK的服务对象，而我在四个月前成为了这里的志愿者。age UK在疫情期间推出了一项为70岁以上独居老人打电话的服务，我就这样透过听筒走进了她的世界。
我会把每周的情况反馈给age UK：第一周奶奶缺粮少药，声音里带着绝望和无助；第二周她收到食品包和志愿者送来的药，雀跃地像举着糖果的小姑娘；第三周和她年纪差不多的邻居出现轻微症状被医院拒收，她感叹政府放弃了像自己这样的老人；第四周她把食品包里的东西一一念给我听，两个苹果、两根香蕉、一个大土豆、一罐墨西哥玉米汤……一长串名字最后还藏了惊喜——一张画了花朵图案的手写信——“hi，这是一个艰难的时刻，但是我想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祝你平安健康”。落款是一个小学校……
像这样的故事我每周要听五个，因为除了她我还要给其他四位奶奶打电话。如果世界没有急刹车，我大概还来往于教室和宿舍之间，永远不会与她们相遇，也无法了解英国高龄独居老人的生活情况。原来她们有人因为不能做饭，一直在吃冷冻食品；有人脚指甲长了戳进肉里，每走一步都如针扎，等了两周才有护工上门；还有人因为腿摔了已经困在家里一年多没出门了，现在相当于又上了一把无形的锁……
每次打电话前，我都有些心神不宁。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也怕面对电话那头的苦笑、叹气甚至颤抖不知如何回应。什么样的安慰看起来都显得无力，因为没有人看得清路在何方。我只能把自己的语调调到最激昂的交响乐，让一个个音符蹦蹦跳跳地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不过也许对于这些老年人，我说什么以及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听她们说。
我一向对自己的倾听能力颇为自信，但若故事不再是诗人笔下春暖花开的大海，而是他最终选择的归宿，我是否还会继续听下去？或者说我是否有能力听下去？
这时我总会想起那栋小楼三层透出的灯光。
那是一间放了六排长桌的屋子，一共12个工位，每个工位都用蓝色不透明隔板三面遮挡，和写字楼的办公室无异。只不过这里从没有12个工位都坐满的时候，屋子里最多同时有四个人。“员工”也不是朝九晚五一周五天的工作节奏，而是每周只来一次，且分早中晚三班。
我到的时候是上午11点，屋里有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尽管隔着一扇隔音玻璃门，我仍想从他们靠近听筒的脸上读出电话那端发生了什么。
这是撒马利亚会的一间工作室，每天24小时都有志愿者守在这里接听电话。
撒玛利亚这个名字始于圣经中耶稣的一个寓言：一个犹太人被强盗打劫，身受重伤躺在路边。祭司和利未人路过但都不闻不问。惟有一个撒马利亚人，不顾隔阂，动了慈心，用油和酒倒在犹太人的伤口处，包扎起来，扶他骑上自己的牲口，并送他去旅店。第二天还帮他付了住宿的钱。
撒马利亚会的创始人英国圣公会神父当初起这个名字并不是想要推行宗教济世，只是觉得如果有人处于危险或无法自主的状态时，应该有人像撒拉利亚人一样伸出援手。当时的伦敦，平均每天有三个人自杀，而社会上缺少帮助有自杀倾向人的组织。于是1954年撒马利亚会成立，现在已经发展为在英国的和爱尔兰拥有200个分支，在全球38个国家设有服务中心的公益机构，主要为情绪受困扰和企图自杀的人提供支援。
然而这种支援不是试图把准备从桥上跳下去的人拉下来，志愿者也不会给出任何建议，因为那样相当于夺走对方做决定的权利。
“是站在他身旁。”伦敦分支的负责人这样对我说。
面对想寻死的来电者，志愿者通常都会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你会告诉其他人吗”。这种听起来很不符合常理的反应，正是试图将当事人抽离出自身处境，站在远处，帮助他们看到选择结束生命也许并不是解决办法，毕竟大多数自杀都是非理性的行为。但如果对方执意坚持，志愿者也绝不会采取报警这样的方式阻拦。
一家服务于企图自杀者的机构，却不以防止自杀为目的，而是为轻生者提供一个倾诉的出口以及寻求帮助的渠道。这一切源于人们尊重每一个人对自己人生的选择。
自从1987年伦敦分支搬进这栋楼，三层那间房子的灯就一直亮着。疫情期间也没熄灭过。那些无法来办公室的志愿者可以在家通过邮件提供服务。他们知道独居的人会更加孤独，家暴受害者会经受更多痛苦，突然失去亲人甚至无法和其道别的人每天都在指数增加，此时会有更多人选择结束生命，也会更多人拨打那个24小时的免费电话，给自己留出一线生机。
而志愿者要做的就是“站”在他们身旁。
从去年九月到今年3月，尽管伦敦天气变化多端，但这座城市在我心中只有一个模样。每次抬头，只要你仔细观察，总能在天空中发现飞机。无论何时，艳阳还是阴雨，白天还是黑夜，街上总有人在跑步。走路的行人脚步也像倾倒的多米诺骨牌，就算遇到红灯只要没车一定不会停下来。
这里从天上到地下都写着一个字——快。快到让人觉得它冷酷无情、与友善绝缘。但这段时间让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面。
age UK的工作人员Will对我说，伦敦看上去不近人情，那是因为大家平时太忙了。但是在关键时刻这座城市会展现出强大的互助精神。从四月初起，他所在的age UK分支每周都会为辖区中的700多位弱势老人送去食品包，这些食物有的来自企业的捐赠，有的是age UK利用公众筹款购买的。快递公司也都是免费帮忙送货。Will说这股民间力量与这座城市曾经的过往有关。
14世纪起在欧洲蔓延了300年多的黑死病和1666年的大火，曾夺走了伦敦五分之一的人口。全城六分之一的建筑和五分之四的土地也在大火中被吞噬。亲历者早已将泪水带进了泥土，但为纪念大火而建的62米高的纪念碑仍然矗立在伦敦最繁忙的街道上，提醒人们再漫长的苦难也有拔云见日那天，再难以逾越的障碍只要人人把手搭起来也能跨过去。
每到周一，像我一样的五十多位电话志愿者的反馈邮件就如泄闸的洪水涌到Will的邮箱。读着每个人的描述，他总是被文字中透出的人性而感动。电话两头明明都是陌生人，但却选择信任彼此，一个愿意诉说，一个愿意倾听，在特殊时期彼此都收到了人世间最昂贵的礼物。
Will用“繁花盛开”形容疫情结束后的景象。那时他的工作就要从现在想尽办法不让老年人出门回到像以前一样想方设法吸引他们出来。会有更多的老年人渴望与人交流，也会有更多活动帮助他们渐渐走出心理阴影，还会有一段段从声音结识的友谊在现实中开花。
繁花盛开，指日可待。
而我的下一封信可能要等到六月了。因为接下来全部的笔墨要留给考试。
不过六月，应该就能闻到花香了吧。
...
和Will谈话的结尾，他听说我要写文章，问能不能放上age UK的筹款链接，我对暗示人掏钱这件事一直觉得很别扭，所以公众号也一直没有开通赏赞。但想到奶奶这周把她收到的食物一个个念给我听，我就希望她以后的食品包不会因为企业捐赠的差异时多时少，每周都保证有水果蔬菜，苹果能从两个变到四个，最好还能有鸡蛋……所以我把筹款链接放在了阅读原文里。如果跨国支付不方面，可以考虑我刚开通的赏赞功能，款项将全部折成英镑汇给奶奶所在的辖区。
就算不能“站”在她们身旁，也可以将祝福送到她们身边。
亲爱的大赛
在国内疫情逐渐消散的时候，你所在的英国疫情却在如火如荼的燃烧着，看着英国的新冠死亡率居高不下，我们的心也缩成了一团儿，每天瞪着惊恐的眼睛注视着英国疫情的变化、大街上有多少人带口罩…但无奈鞭长莫及、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但看到你的防护意识还不错，“尽量不出门，出门带口罩”，我们也就不那么担心了，同时我们还看到了你加入了志愿者团队，给独居老人大电话，了解她们的需要、倾听她们的心声、缓解她们的焦虑，同时也更好的了解当地老年人的生活，还顺便练习了口语。
看到你说的那个“撒马利亚会”的组织，主要是倾听那些有自杀倾向的人、并“只是站在他身旁”，这个理念我感到诧异…。
当看到平时忙碌、急促的人们，在这次疫情中大家各自伸出援手，展现出强大的互助精神，那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亲历者早已把泪水带进了泥土里，62米高的纪念碑矗立在伦敦最繁忙的街道上，提醒人们：再漫长的苦难也有拨云见日的那天，再难逾越的障碍只要人们把手搭起来也能跨过去”。说的真好！
繁花盛开，指日可待！说得真好。我看到了一张满怀信心、充满期待的脸…加油！祝：期末考试顺利！200元一点心意，帮我转给那个“撒马利亚会”，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