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火鍋

好久不見的大學朋友豪哥約吃火鍋，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不是在那遲遲不定究竟要點不辣小辣中辣還是特辣，而是從前的精瘦小伙突然變成滿腦肥腸。本來已好幾年沒覺得自己胖，但看到對面那個如吹氣球般腫大的胖子，突然驚覺自己也半斤八兩。只能一股腦兒感嘆人生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神是公平的，不管你年輕時瘦子帥哥與否，過了某些年齡閾值，都會變成胖子。

但聊天的話題倒是和從前一樣胡說八道。對面的豪哥分享起這些年的情史，彷彿自己還是像從前高瘦帥時一樣討女人喜歡，女友一個換著一個，雖然我怎麼看也看不出對面的胖子很有女人緣的樣子。但聽他細數這幾年，高雄女友分手後交了上海女友，上海女友分手後又換了東京女友，心中不禁驚嘆：好傢伙，這女友均勻分布散落第一島鏈，哪來的手段？

簡直東亞情聖，台灣之光。

隱隱的忌妒下包裹著隱隱的羨慕，忍不住問他：這幾年是不是賺了不少？這女人怎麼一個貼一個，不停的。

「太黏，所以甩了。」這回答真有智慧，乍聽之下十分合理，但事實上答了又沒答。我問他女人怎麼來的，他反而回答怎麼把女人甩了。簡直如孔子般微言大意，我只能把這句情聖之言當成論語細細捧讀。

忍不住心中吐槽，這胖子這幾年大江南北到處跑，也養成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習慣，滿嘴油腔滑調。

然後心中一驚：難道這就是真相？因為把女人甩了，所以女人又黏上來了？因為女人越碰越多，滿嘴說屁話的功夫也越來越嫻熟，於是他看上的女人又被高超的嘴上功夫黏住了，落入網中就再也出不來。一流的正相關循環。

反正老朋友聚會也就那麼回事，滿嘴開火車，葷腥不忌。聽著他吹噓如何縱橫商場與情場，所有人物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我背後忍不住一陣陣顫抖：完了，我是不是也曾經是他掌中人偶？

只能裝模作樣，乖巧地說，既然如此，豪總，這頓你請吧。

想當初大學時我和豪哥同住一寢時，他還是個乖巧的南部少年，沒事就跑健身房，同時身兼某校友會會長，也從沒聽他叫累。成績雖然一般，但也很少看到他翹課，偶爾還會盡室友之誼叫我起床。有時和他一起洗澡，還能看到他精心鍛鍊的胸肌和六塊肌，在水滴之下閃閃發光。

你可能想歪，但請別，事實真相是，我們那棟宿舍沒單獨浴室，所有人都洗大澡堂。推開澡堂鋁製小門，數十個蓮蓬頭在頭頂整齊排列，所有學長學弟之間洗澡時毫無阻隔，水花先淋在旁邊男人身上，然後就濺到你身上了。最重要當然是必須一邊洗澡一邊聊天，互相分享沐浴乳和洗髮精，增加兄弟情誼，嘻笑哄鬧，十分開心。澡堂有間專用的鍋爐室，要專人燒水，所以要在特定時間才有熱水，那麼一來，某些時段還真是人潮洶湧，水花四濺。很多剛來的新生沒法接受，只能拿著臉盆去隔壁棟宿舍洗澡。也有許多人貫穿學生生涯都不敢洗大澡堂，說也奇怪，但還是在這間宿舍賴著不走。說實在，那時代離現在也沒過去多久，在那年代，我敢說這大澡堂是全台獨有。可惜，之後為了蓋某學院大樓，把這棟從日本時代就存在的老宿舍一股腦兒拆掉了。

最煩有人一邊洗澡一邊唱歌，那澡堂回音之大，震得人腦瓜子嗡嗡響。也不好意思說什麼，除非有看不下去的大學長制止，那時就能看到兩人裸體對峙，激情四射。

吃到一半，火鍋湯底蒸發不少，濃稠的如岩漿咕嚕咕嚕冒泡，鴨血和豆腐翻騰不已，眼鏡都被蒸氣弄糊了。叫服務生加湯，休息一下，吃個冰淇淋，又繼續嘴砲。

忍不住聊起從前同學最近發展如何，誰又生了娃，誰又買了房，誰又去哪裡玩。聊這些人生瑣事是避免不了，但也無聊極致，只能填充等火鍋料熟的垃圾時間。但聊到一起洗大澡堂，談性就上來了，連火鍋料都能多讓它滾幾回再吃。

他忍不住說起，那從前宿舍裡的誰誰誰和誰誰誰這幾年出櫃了。這也沒啥，畢竟出了社會有了基礎，大家都有做回自己的底氣。學生時就能看出有些朋友個性動作的確和一般直男不那麼一樣，但大家還是勾肩搭背，一同作弊，一起度過大學生活，沒有什麼顧忌啥的。但有些傢伙比較奇特，女友一個接著一個換，還和我們一起洗大澡堂，到處浪了幾年，不知怎麼回事，那愛人突然就從女人變成男人。到底發生事情讓他們性向發生轉彎，還是有可能就一直是雙性戀，男女通吃？

我心中其實有點好奇，一方面也覺得其實並沒啥麼大不了，但礙於我兩都是百分百直男，實在難以猜測心路歷程。

但重點是，如果當初就知道自己是gay，但一點兒不避諱和一群男人一起洗大澡堂到底是啥意思阿，難道不會不好意思？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想到這兒，內心竟然有點崩潰。也不是說被吃豆腐會少了一塊肉什麼的，也不一定是我被吃豆腐。就是，咦，怪怪的，有點疙瘩，反而此刻是我有點兒害羞，竟然想不出任何文字描述我心中彆扭。

沉默，但我和他一定是心中同時想起同一件事，氣氛突然陰陽怪氣。

「你不會自己去問他？」豪哥抬著眉毛看著我。但我竟不敢想也不敢問，覺得問了也是白問，還不如不問，心中一時間百轉千迴，如落葉飄下般惆悵不已，竟然尷尬地笑了。我想，就讓大澡堂裡，一群年輕男人赤裸著彼此交心的美好回憶留在我心裡，其餘的就，讓其隨時間化作塵埃，隨風而逝吧。

吃個火鍋一人竟要個一千多，還只吃個三分飽，雖然白飯免費，豪總義氣請客，還教我用Tinder把妹，但這物價也沒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