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去做互联网,所以我们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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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航 11 月 25 日发于北京
《网易裁员,让保安把身患绝症的我赶出公司》——整整一天时间,科技业界都在讨论这篇文章。
网易游戏连续出了两个回复,一个简单讲了“相关人员确实存在简单粗暴,不近人情”,一个提供了官方版时间线,其中毫不例外地说,公司真的核实过了,这个员工的绩效确实不行。
——这些我们一会再谈。
《网易裁员》这篇文,它描述的遭遇奇葩:员工自称遭遇了绩效挑刺、变相背锅、被早退、被诬陷、被保安暴力驱逐等等。
它针对的对象也很奇葩:网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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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口来了又走的中国互联网,网易一直被视为“不死金身”,一个不愁温饱的,专注小而美的产品打磨的“扫地僧”。而游戏部门是支撑这一切的营收主要来源,也是全国范围内,唯一能跟腾讯游戏互掰手腕的存在。
如果说门户员工被这么抠抠索索地对待,那不会太让人意外。毕竟网易作为“旧时代”的门户网站,还没有一口气裁掉所有人类编辑,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是有道啥的吧……咱也不好瞎琢磨,毕竟看起来前程大好的考拉,也说卖就卖了。
但这次偏偏是游戏部门……?在这一点上,社长和其它群众一样迷茫。
社长本人曾在网易门户工作过一阵(利益相关),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距今快10年了,当年的联系也断的差不多了,所以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看事情。正因如此,这个事情让回想往事的社长感到陌生。
我越来越少提起在网站部的经历,但这不等于说它在我心中没什么分量。恰好相反,这段时光让我收获非常大。它允许我犯下不少的低级错误,让我遇到很多优秀的人,也确立了我对行业的最初认知。
那时候,网易门户就因为是创业“黄埔军校”出名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且错过)YY、陌陌、猿辅导等等开枝散叶,创始人都是网易出来的。我也觉得网易对前员工创业有点苛刻,唐岩和徐波等都收过律师函。
我可曾想到今天从网易走出来的人,不是因为创业而上的新闻,而是要劳动仲裁,跟HR斗智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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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网易,这让当时的我省去了好多烦恼。
比如,过年回家面对亲戚的灵魂拷问,你可以说出一家他们多少还听说过名字的公司,而且你可以给他们讲清楚工作的大致内容,而不让他们误会。
“网易啊?是不是跟新浪,搜狐啥的一起的?”
“做的编辑啊。网络编辑啊。嗯嗯,挺好挺好!”
社长最初两年都并不觉得这么轻松的问答有多宝贵,直到之后不停的换工作,并终于落到了“自由职业者”这里为止。现在社长已经尽量避免接听来自家乡的电话问候了。(微笑)
天下父母亲朋问我们工作如何,感情如何,不外乎就是要一个“稳定”,希望我们一生顺遂。果真我们能找到真的很“稳定”,自己感觉也很理想的工作,这些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的“灵魂拷问”还是个事儿吗?
但是,谁让我们赶上的是科技创业浪潮风起云涌的年头呢。
那时候人们热衷于去硅谷探营大型科技企业美轮美奂的办公室,感觉到午餐、健身房、休息室、按摩师、带宠物上班等等等等,简直就是在人类社会跨入局部共产主义的最佳示范。所以,我才在前几天的文章里说,“我们现在已经淡忘了 WeWork 带给过我们的感动”。
本就不甘寂寞的人,放到80年代也肯定是要下海的主儿,在互联网时代当然就是自己创业,不会考虑别的。重点在于那些要“稳定”的大多数。
2014 年,《网易裁员》一文的主人公走出大学校园,从那以后 5 年青春一直奉献给网易。他也许认为这家能跟亲戚报得上名字的大公司,是“稳定”和高收入的最佳平衡点,值得在这里干多几年或者干到退休。
数不清有多少本可以考个老师、公务员、事业编等等“稳定”工作的青年才俊,大量进入互联网行业。它比金融、房地产、交通运输等传统优势行业,平均薪酬、起薪和上升空间都非常有竞争力,还在年轻人特别看重的文化和自我实现层面,镀上了一层别样的光环。
看起来“稳定”和充满前途的科技互联网公司,在浪潮初起的时候,是爱立信、诺基亚、摩托罗拉。在浪潮即将达到最后高峰的时候,是那些搞“互联网金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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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长一辈感觉所谓“坐办公室吹空调”的白领,就是好职业了,看起来有相当大概率是“稳定”的行业。科技互联网行业虽然符合所有这些表征,但如今事后诸葛亮地说,这个行业的几乎每一方面,都充斥着令人不安的不确定性。
目标不确定。老板自己有时候都不知道公司该往哪个方向走,都是走一步算一步,中间转型的非常多。
在岗时间不确定。心里想着工作的时候,就算跟另一半亲热也会分心,时刻谨防老板的微信消息。有了微信以后你就永远在线,但这不会被任何企业算作工作时间。
下班时间不确定。在以结果为导向,而不是以过程为导向的地方,中途打断一个漫长的工序,没准意味着下次得从头开始,所以干不完活永远都不叫下班。
“996”这个词发明出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程序猿们轻描淡写的自嘲,根本没人质疑有啥不正常。
工作量不确定。用每天写了多少行代码来确定程序员的工作量是非常可笑的。
与科技一同忝列 TMT 的媒体也是,有时候一个月写一篇的人跟一个月写 10 篇的人一个价。“媒体老师”们在几千条未读中寻找传说中的灵感,老是被嘲笑“工作量严重不饱和”。
上次《新京报》有位记者离职起了争端,报社为了说明他真的不达标,给出其职务作品让大家一起“当总编”,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当然,我不是说这些种种的不确定是 TMT 行业的专利,各行各业肯定都会有。但是在其它行业,如果老板都搞不明白公司方向,底下员工做了什么工作也是靠大小 leader 自由裁量,那肯定还是极少数的。
早几年,全社会给了科技创业很大的包容,让一些公司没经受过商业规则优胜劣汰的考验,而一直活了很久,才导致这些不确定性被优雅地包裹起来,成为了大家视而不见的“房间里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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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以上所有都比不上接下来两条的杀伤力之巨大,这也是《网易裁员》一文的最大引爆点:
一个是劳动损害不确定。
《网易裁员》的作者说,他经常在后半夜两三点钟下班,去(2018)年年底感到头晕体虚,今(2019)年 1 月底被确诊为扩张型心肌病,心脏扩大近一倍。
他说,“期间我又去医院看了几位医生,这才意识到原来药物只是控制我的病情恶化速度,原来可能只有几年时间,然后只能靠心脏移植来续命。”
很巧的是,社长本人在工作 2 年以后离开网站部的诱因,也是过度疲乏之后的心脏疼痛。
那时候我长期蜗居在一个现已拆迁的青年旅舍多人间,跟办公室就相隔一座天桥。有天半夜,突然间胸口疼到惊醒,满脑袋想的都是自己要死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琢磨怎么写遗书。
当时我从提离职,到利落的收拾包走人为止,都没有思考过以这个身体问题找公司理论,现在想想,也是挺难以理解的。
网易游戏的回应说,他的"病情可以通过药物控制",这意思也比较模糊。总会有治不好的慢性病伴随人们的一生,但这个病到底是鼻炎还是扩张型心肌病,实际上对你是有很大区别的。
这个病只要一听名字,就让人觉得会影响后续再找工作。作者确实说到了主动说自己患扩张型心肌病的实情,结果都被拒绝了。
但是这里要画重点:
1、他无法证明心脏疾病是不是跟工作熬夜什么的有因果关系;
2、他无法证明其他企业拒绝他,是不是只因为这个病。
工作本身引发的心脏疾病是这次问题的成因,这应该通过某种形式确认为工伤,但互联网企业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判定起来比较困难。
熬夜跟心肌缺血、心脏病的关联是比较高的,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会增加患病风险,但现在还很难通过医学手段确定这个损伤跟工作的关联性。
你去矿山劳动得了尘肺病,去工厂工作把手指夹断了,这个都是无可辩驳的工伤。但是你要说你享受“福报”晚走熬夜导致猝死,公司反过来说我还没处理你上班期间摸鱼呢,这就很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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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个是绩效考核不确定。
观察这次网易的回复,和前几次劳动纠纷的资方回复,都可以看到大同小异的说法——经过我们公司确认了,你出来闹妖的,就都是“绩效考核确有问题”。
中国《劳动合同法》第四十条规定:
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用人单位提前三十日以书面形式通知劳动者本人或者额外支付劳动者一个月工资后,可以解除劳动合同:
(二)劳动者不能胜任工作,经过培训或者调整工作岗位,仍不能胜任工作的;
根据劳动部办公厅《关于<劳动法>若干条文的说明》(劳办发[1994]289号),“不能胜任工作”是指不能按要求完成劳动合同中约定的任务,或者同工种,同岗位人员的工作量。用人单位不得故意提高定额标准,使劳动者无法完成。
在科技行业,大部分的工作都没法将任务直接约定在劳动合同里,只能参考“同工种,同岗位人员的工作量”。但制造业的厂子里工作量是可以比拼的,构成了思政课本写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反观科技企业的绩效衡量标准,有时候可以搞成商业机密。
有的厂子里还会出现一些一根筋的“奋斗者”,比如说刚毕业,身心状态处于人生巅峰的社会新鲜人,希望自己增加额外的工作量以获得理论上的升迁机会,损害的却是其它已经达到行业必要工作目标的同事的利益。
如果绩效相关的纠纷最终要通过劳动仲裁解决,说明问题的复杂度很高。但以前法律人士也有过专门的建议。
一般来说,绩效考核需要有一个明确的,相对稳定的达标线,即使达标线要求定得很高,法院也会从形式上认为这是合法的。但明言“末位淘汰”和强制将员工分布到不合格区间的,就会 100% 被法院认定无效。
不过你回头想想,企业想办法从 HR 层面打法律擦边球,避开末位淘汰诉讼的例子还少吗?
这次有人质疑重病患者应该享受的医疗期问题,但企业照样会说,员工没有及时告知呀什么的,还是继续避开法务风险,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这让人想起早前很流行的Netflix纪录片《美国工厂》,不愿意看到组织工会的工厂,会聘请反工会游说的专业机构。但美国工会的公开抱团,毕竟让员工有一个开放平台,交流裁员过程中跟公司斗智斗勇的经验。
在国内这样做是危险的,也不成气候,当事人只能从职言、微信群这些零散且隐秘的地方寻求帮助。再不济,就只能写个爆款 10 万+了。
现在看来,国内劳动者能用来保护自己的只有法律。也许在有工会或其它救济措施之前,先行要求把法律执行到位,已经是一个阶段性的进步。但就算是现在阶段性的求助于法律,也是困难重重。
企业主很多时候会抱怨不守规矩的员工,并且觉得现行法规在双方过错难以判断时,太过于偏袒劳方。但我们一定得说清楚,员工作为一个整体,当然是相对弱势一方。而且,老板每次处理完所谓“按闹分配”的少数“刺儿头”之后,剩下的员工都会比以前更弱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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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初战斗过的清华科技园 D 座(题图),楼上的大招牌从微软变成网易,接着又变成快手。听说,快手怕这个招牌引来太多主播老哥,后来就卸下来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
劳动者们各有各的老板,而老板的老板,是市场。所以这里存在两个不同层面的竞争,即劳资层面和市场层面。
如果社会的价值导向都像社长家的亲戚一样追求“稳定”,那么体现在市场层面的竞争,自然就是全都量入为出,养活了整个科技行业的风投也都要打个引号了,都冲着 bootstrap 即有盈利能力的公司去,叫什么“风险”投资?
没办法,谁让现在就是荒年,市场上弥漫着悲观气氛,最缺乏的就是信心。大家都在收缩的时候,任何原先被快速成长所掩盖的问题,都逐渐显示出来了。
荒年的一个信号是僧多粥少。市场层面,体现为钱少公司多,从大到小各层级的公司都会比以前日子过得更紧,对各级员工要求更高,比如不让你用公司的厕纸。
劳资层面,体现为职位少求职者多,你觉得不堪重负,不想继续的岗位,身后不知有多少人排队等着要取代你。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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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只对那些很有可能把自己扯下深渊的威胁感兴趣。对于已经掉下失业深渊的人,不用谈什么关心不关心的,自己不踩一脚已经算是功德。
今天这篇《网易裁员》能引发大讨论,在我看来,还是由事情的离奇,跟当事一方是向来“稳定”的网易而共同导致的。这就会让人想到,我自己的工作呢?我会不会也因为得什么病被针对,被恶意裁员?我又该怎么办?
但如果你已经陷入找不到工作的情况,反而就没那么多人关心了。啊,不就是卖保险吗?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果你找不到工作变成咸鱼了,你都是相似的,也没人在意。如果你还在失业的边缘挣扎,这才有一个大家心有戚戚焉的好故事。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计件工资的流水线工人,麦当劳的小时工,铁道上的检测员,快递外卖,这些人的工作具备高度可预测性,都是相似的。
你的工作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而你的老板要的,其实也是你这一边的不确定,希望你可以贡献出比简历所写更多的价值。你跟老板各自博弈对方不知道的认知落差,你们各有各的不同经历。
所以,你会觉得找不到工作,做当初看不上眼的流水线工作,或者做家长眼里“稳定”的公务员和教师,会比充斥着不确定的互联网行业更“幸福”吗?
回想过去,你说,有多少人是因为惧怕那个“一眼望到老”的未来而入行的?当你选择进入动荡之中,你要的还不就是像赌博一样,寻找一丝让自己跨越阶层的可能性?
那么,现在到“愿赌服输”的时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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