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使用“抄作业”一词时,我们究竟在说什么?
作者:绍轩
近期,“抄作业”一词,已然成了互联网上常见的热词,本文并不打算对这个词的使用作出直接的批评或是赞同,也无意于详细讨论具体的细节问题,本文将要做的,是对这个词背后的词义乃至根源,做出一些常识性的探究与分析,以此帮助大家能够更好地作出判断,至于这个词语在具体语境中的恰当与否,相信各位会在看完此文后得出属于自己的结论。
一、关于“抄作业”的词义分析
我们先来看看抄作业这个词究竟在指什么,由于这一词是接受义务教育的国人普遍熟知的一词,因此几乎不需要做词源学分析,我们就能了解,这是一种类似于复制粘贴的行为,即将所抄对象的答案不加思考地复制,以此来节约时间或者偷懒,借此来应付老师所布置的作业。此词在没有引申的原语境中,是毫无疑问的贬义词,我们一般都认为,只有差生或是想偷懒的学生,方才进行抄作业的行为,抄作业是老师常加批评的行为。
而此次互联网使用这词,就是将抄作业这一行为,引申到了疫情防控中来,认定某个国家“抄作业都不会抄”,由于这一词的引申出现的时间并不长,因此我们实际上还没有对这一词的意义作出根本的改变,只是单纯地将其所适用的领域从完成作业转向了疫情防控,本文所要讨论的,就是这种近似于抄作业原意的词语使用。藉由刚才我们所确定的此词概念,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个初步的结论:
1.他们认定中国的疫情防控经验和体系必然优于他国;
2.他们认定中国目前的疫情防控经验和体系,业已相对完备,不会再有更多的修改;
3.他们认定他国并没有独立完成疫情防控的能力或意愿;
4.他们对他国实质上带有轻视的色彩。
第一个结论是这四个结论的根源,其余三个结论多少都与第一个结论有关,关于这个问题,我将在随后的一部分专门讨论。
关于第二个结论,为何我们认为,“他们认定中国目前的疫情防控经验和体系,业已相对完备,不会再有更多的修改”,因为所谓抄作业,就是指代抄袭业已完成的作业,如果被抄袭者还需要进行更多的修改和订正,被抄袭者的作业实质上是还没有完成的。在这种情况下,从功利主义的角度考虑,抄这种作业,一方面会因收益不够高而显得没有必要,另一方面,他们会更倾向于去找其它完成度更高的作业抄袭。因此在使用抄作业一词时,使用者内心已经预设了一点,即中国目前的疫情防控经验和体系,业已相对完备,不会再有太多的修改。那么事实究竟是否如此呢?如果我们关注卫建委等机构的动态,我们就会发现,中国的诊疗措施一直都在不断地修订,对病毒的认识也是一个不断完善修正的过程。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完备的,相对静态的“作业”,显然是不可能存在的,中国在某个阶段采取的某个措施,只能被认为是在那个时期中国认定的,对于中国最合理的举措,它随后可能会成为一段时期内的常用标准,也可能被更适合新情况的措施代替,但无论如何,它并不能成为一成不变的真理性的原则,如果认定是后者,那么我们也就无需再不断对此进行科研投入,不断优化疫情防控的措施和建议。
第三则是由抄作业的原意所能感受到的词义指向,如果他们认为他国完全能够独立且有意愿完成疫情防控,他们显然就不会使用抄作业这个词,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更好地借鉴他国经验”等短语,无疑可以比“抄作业”更能准确地形容独立且有意愿完成疫情防控,但是仍有所不足的国家。
第四同样是抄作业一词原意中所包含的贬义倾向,即使引申到另一个领域的情况下,在短时间内词义并不会得到充分的发展,因此谈不上褒贬的转换。我们熟知的,诸如“小姐”“奴才”等词的褒贬转换,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它的转换有赖于成为人们的普遍用语后,长时间都在不同语境中使用,新词义被约定俗成了。而“抄作业”作为热词,是不具备这种条件的,即使辩护者以最大的善意认定它在未来会成为中性词甚至是褒义词,或是在目前就给它安上“调侃”的名头,但是它仍需要时间才可能变成他们所期望的意义,在转换完成之前,这种贬义是无法消除的。
还是需要学习一个语用学!
二、“抄作业”的逻辑及观念根源简析
在词义分析之后,我们还需要谈一谈抄作业背后逻辑及观念的根源问题:从逻辑上来说,抄作业实质上认定,一个国家问题的解决方式,可以照搬另一个国家的解决模式,如果我们要坚持这种观点,任何非先于我国产生的社会现象社会问题,我们都应该照搬别国的解决方案,别国的错误必然也能完全成为我国的借鉴,中国作为现代化较晚的国家,几乎任何社会现象和问题都能在欧美发达国家找到先例,那么我们是否只要是不遵循他们的方案行事,我们就是不会抄作业。如果我们不是自己批判的双重标准,这样一来的结果如何,想必诸位心中有数。
所谓“中国特色”,是依照中国的具体国情行事,即使我们认定它非常有效,是人类最可贵的政治及社会等领域的实践方案及经验,它的核心仍然离不开按照本国国情行事。那么这样一来,别国学习他国经验,也应该按照本国的国情行事,而不是生搬硬套。就比如戴口罩一事,由于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口罩生产国,因此要求无疾病的健康人也戴口罩是可行的,即使非高等级防护的情况下对于室内密闭空间的防护效果并不明显,从口罩利用效率上不如只让疑似病例和患者,以及需要日常接触的医护人员戴口罩高效,但这种统一的命令能够在我们这种社会治理能力层次不齐且人口众多的国家中,减少因筛查病患工作做得不足而可能引发的隐患。但这种措施对于口罩产能不足的国家就是致命的,他们必然需要优先供给那些最迫切需要的人,需要最大化口罩利用率。
在讨论完抄作业的逻辑根源后,我们再来谈一谈抄作业的观念根源,此处同时也是对词义分析中的第一个结论的回答。简单而言,近代中国以来,中国人的普遍观念,经由了从中国至上到西方至上的变化,前者我们非常容易理解,这是清代“天朝上国”迷梦中的普遍情形,而后者从鸦片战争伊始,其后经由洋务运动、五四运动等不断强化,成为了相当一段时期内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但这种观念从来不是一种无条件的西方至上。洋务运动所强调的 “中体西用”,也就是冯桂芬所谓的 “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实质上就是这种复杂的自尊与自卑同时交织的观念的体现。而后诸如王国维,胡适,梁启超,钱穆等近代知识分子试图从墨学等传统中找寻的科学、政治制度萌芽,实质上也是这种复杂心态的表现,他们一方面承认西方的确领先于中国,但另一方面,也试图在中国传统中找到类似于西方现代思想的中国萌芽。这种认定西方先进,但仍然存留着中国至上这一观念的现象(后者甚至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华夏观),一直伴随着中国人。
与此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在革命时期和建国之后,我们还吸收了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核心的国际主义思想观念,但这种思想观念并非一种无条件的平等和融合,中国作为独立的国家和行动者,一直是反复被强调的。在苏联解体后,中国更是成为了社会主义阵营的代表。时间来到今天的中国,我们的主流话语中,就隐含着大量中国至上的回流,而且由于长时间来西方至上对许多人造成的内心隐伤,使得这种回流的强度变得颇为剧烈。这种观念由来已久,源远流长,几乎伴随了中国自先秦以来的整个文明史。
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包容,但我们一直是主体文明性质的包容,中华文明必须占据主流,外来文明必须变成我们文明的一部分,必须被融合,而不能以不同文明的形态共同生活,否则就不被接纳为中国的一部分。因此,尽管我们的思想观念中,依然夹杂着近代以来发展出的西方至上和国际主义等内容,但随着近些年来主流宣传和实际国力的变化,中国至上观念的重新兴起,已变得越发明显,“抄作业”这一语词的出现和大热,也正是这种观念的反映。在这种观念的支撑下,很容易得出认定中国的疫情防控经验和体系必然优于他国这一结论,事实上对于深信这一观念的人而言,中国是业已全面领先或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必然全面领先的,远不止疫情防控优于他国那么简单。
三、写在最后
总而言之,抄作业一词在此次事件的语境中,隐含着强烈的贬义色彩,隐含着一种优越的,自视甚高的态度。而这一词的使用实际上难以成立,因为它本身就与我们平日里坚持的诸多原则相悖,我们要么放弃一些原则,要么在目前放弃使用这一词。即使我们在使用此词时,只是单纯地认为我们应当吸取人类历史的经验教训,并且在未来彻底完成了这一词义的引申。但即令如此,即令的确存在国家或地区无视了前人的经验教训,我们也不应该沾沾自喜,因为我们并未胜利,我们只是在面对他国的失败,而在世界联系日益紧密的今天,面对这种人类共同的灾难,只要还有他国失败,我们就没有胜利。胜利也并非结束,只要人类的历史还在继续,胜利就往往是另一个失败的开始,希望所有认定自己正在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人不要忘记当下的痛感,不要在短暂的慷慨激昂后,便转身走向了黑格尔所言的遗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