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的史|第九章
第九章
老爹在度假村接待的最後一名來賓,是米國的阿倫,阿倫本是中國人,人生中途跑到米國去了,阿倫不是貪官也不是富翁,是個實實在在的大學者,這次來月亮海參加學術會議,聽說了老爹的故事,專程來拜訪。老爹本打算駕舟遠行,阿倫的到來讓他推遲了計畫。
阿倫跟老爹說:“要不是程先生介紹,我還不知道您的故事。”
程先生是程儒,他拜訪過老爹,他是國內有名的文化學者,在度假村開完學術會議之後,就跟老爹聊了一會天,告別度假村的時候,他對老爹說,他今後將改變研究的方向。
他說要研究漢字,不再搞其他研究了,這話是他親口跟老爹說的,當他向老爹說“您”的時候,老爹反問了一句“我不用您來稱呼您,可以嗎?”程儒當時非常肯定地認同了老爹的意見。並且說,他在老爹面前是晚輩,老爹怎麼稱呼都不成問題。
沒想到這話刺傷了老爹的內心,老爹反問他:“你覺得我很老嗎?我已經老到一定要被人尊重並且可以不尊重別人的地步了嗎?”
程儒不明白老爹的意思,問道:“難道我不夠尊重您嗎?”
老爹的意思被他弄反了,他是說,如果程儒尊重他,那麼他也應該向程儒表示應有的尊重,可是程儒卻大方地謝絕了這種對等,理由是自己很年輕,配不上老爹的尊重。老爹堅持自己的觀點,要麼取消“您”這個稱呼,要麼雙方都稱呼對方為“您”。程儒拗不過老爹的倔強,只得隨老爹的便。
“人們已經習慣這麼稱呼長輩了,並且這也無傷大雅吧,畢竟尊重長輩也沒有錯。”程儒輕輕地說道。
老爹望著程儒,也輕聲細語地說道:“我們從小就養成了這麼一個習慣,尊卑有序,長幼有別。這個習慣已經形成了幾千年了,每一個朝代都用自己的權力把這種習慣強化,以至於這種習慣已經內化為我們的思維模式和自覺的行為方式,成了我們的文化基因。最可惡的是,我們在尊重老人的同時,輕視年輕人的存在,不僅僅是稱呼不同而已,是在各方面藐視他們的存在,他們動聽的聲音,被很多老人當成了刺耳的雜音。”
“你是說這種觀點應該改正嗎?”學者終於醒悟了,他驚訝地發覺,老爹不是一般的老爹。學者跟進了一步,他微微一笑,繼續對老爹說道:“其實你的意思是要人人平等,從稱呼別人開始,對不對,老爹?你這觀點也不算啥新觀點了,哪個中國人不知道呢?只不過中國人已經習慣了不平等,所以他們理論上知道平等是基本權利,但是他們事實上又很是享受不平等的現實。所以嘛,我想喊你為‘您’,只是遵從了習慣,我現在改口叫‘你’,也是遵從了你的建議,只要是好的建議,我非聽不可,你說呢,老爹?我內心其實不覺得喊你為‘您’是如何高尚,只不過怕你聽了不舒服,我把你想像成一個固守傳統的人了,因為你太老了,我沒法相信自己的判斷,我這麼說,你能原諒我麼?”
“先生,如果你僅僅從習慣上來考慮,我還是可以忍受的,其實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一個習慣的問題,我們習慣那些不好的習慣,目的何在呢?我們是被誰要求來習慣這些習慣呢?你不覺得這是一個有陰謀的事情麼?當然,也許我們剛開始面對這些習慣的時候,我們並沒有思考這些習慣到底對於我們意味著什麼,甚至我們在道德的圍攻中來不及遐想就不知所措地接受這些習慣。現在我告訴你一個不爭的事實,一個社會的習慣從來只會傾向于有利那個社會的強勢群體,比如我們從小就被教導對父母有禮貌,卻不曾教導父母也一定要對小孩有禮貌,難道小孩天生就不配父母有禮貌地去對待?父母對於小孩而言,就是強人,朝廷對於百姓而言,也是強人,尊敬長輩的實質,就是臣服權力!你是學者,我是一個被時間遺棄的老朽,我們相差太遠,你在學術的廟堂,我在農耕的荒野,可是我們在上天的見證之下,卻能奇妙地開始對話,我想,這不是文化的疏漏,就是傲慢的無能。”
“一定是傲慢的無能,我可以肯定地這麼說,你的每一句話,對於我都是啟迪,我可以發誓,如果你給予我更多的教誨,我一定洗耳恭聽。”
“我能說什麼呢?我一向都只善於胡言亂語,我是一個老朽,不過我和‘您’這個老朽比較起來,我還是顯得很年輕,哪天‘您’真正死了,我也就不再得意我還很年輕了。可愛的學者,你難道不覺得,文字是文化的宣傳者麼,當然我說這話好像有點智障,哪個人不知道這一點呢,我說的意思是,如果它宣傳的是一種糟粕,它就是在作惡,那麼我這麼說,文字有時候是文化的幫兇,是他們掄起了刀劍,斬殺了一個個獨立的思想,或者一個個本來可以學會思考的大腦。你把漢字仔細地研究一遍,就算不從內容只從造字的角度來看,整個漢字系統就是父權社會橫行霸道的產物,因此漢字是奴隸社會早期發明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一個奴隸社會早期發明的東西,我們現在還在使用,這到底是我們的悲哀,還是我們的喜悅呢?我們難道連改變一下漢字形狀的本領都沒有嗎?讓它至少在形體上不再那麼面目猙獰。當然我們已經改造過好幾次了,但是我們依然能看到漢字上面滴著弱者的鮮血,蔓延著婦女兒童的呻吟。”
“謝謝你對漢字的解讀,有些漢字從造字的角度可以看出明顯的階級性,特別是對女性的貶低。我想表達的是,每一種文化都有自身的惰性,不是說改就改的。再說,只改變漢字的形狀,不一定能改變人們的思想觀念,或者如果人們的思想觀念已經改變,那麼,漢字的形狀是否改變,應該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了。”
“尊敬的學者,你說得非常好,我不得不再一次表達我的粗製濫造的思想,假如你的面前有一把叉子和一雙筷子,作為一個中國人,你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拿起筷子吃飯,但是如果我告訴你,這雙筷子不太乾淨,你還會願意選擇它嗎?就算你不太習慣使用叉子,為了自己的健康,你也會笨拙地學著用叉子吃飯。”
“老先生,按你這麼說,我們的文字已經沾上了不太乾淨的東西,不能再作為使用工具了。對於這,我只能表示有限地承認,一者我們漢字的內容會隨著時代的進步變得越來越健康,那樣它的外觀上的不雅痕跡也就無關緊要了,二者我相信隨著使用者素養的增加,面對漢字中名聲狼藉者的免疫能力也會越來越強,甚至強大到對細菌視而不見的地步。”
“年輕人,太多的漢字已經腐朽發臭,那些侵泡它們的文化染缸也長滿蛆蟲,這些都不是你的美好願望能夠粉飾的。”
時間到了,可兒推門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學者好像意猶未盡的樣子,臨走時對老爹說:“先生,過幾天我們再聊,好不?”
幾天之後,阿倫到了度假村,他是來參加第二輪研討會的,程儒向他介紹了一個奇怪的老人。阿倫見到老爹後,開口就說:“老爹,我是程儒介紹來的,他說這裡有個老人很不一般,都一百多歲了,思想很了不起,比年輕人都前瞻。”
老爹笑著問他,這話是恭維他還是客觀評價他?如果兩者都不是,那麼他這算不算胡言亂語?
阿倫雖然已經是米國人,身體的存儲條也增加了不少,但是處理器仍然是國產的,不過老爹還是很希望跟這位年輕人說一會話。阿倫年近五十,是個很有影響力的學者,他的影響力來自于對東方文化的解讀和宣傳。國際上,他已經成了東方文化的代言人。
阿倫跟程儒的不同在於,他一開口就把自己的觀點告訴了老爹,老爹笑了笑,阻止他說:“上次那個先生很可愛,我們閒聊了筷子和勺子的事情,今天我們兩人也只閒聊一下,好不?畢竟我只是一個山野村民,對於高深的問題,我一向無能為力,並且保持敬畏之心。其實,我什麼都不懂,你別以為我滿腹經綸,學貫中西,我除了比你活得長久一點,我還能在別的方面超過你嗎?”
阿倫知道老爹不習慣于中規中矩的說話,但他不相信老爹對於學術問題真的不懂,他肯定是瞧不起所謂的學術。當阿倫把自己的學術觀點言簡意賅地向老爹闡釋之後,老爹竟然對他的表述方式很不以為然。阿倫心想,是不是還不夠簡單呢,要表述得像愛因斯坦的質能方程式那樣簡潔嗎?要表述得像達爾文的理論那樣嗎?只需“物競天擇”四個字就萬事大吉了。可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用四個字來表述我的理論, 我可不是達爾文這樣的偉人。
阿倫看老爹不太高興,於是換了一種口氣,再一次重複了自己的觀點——“東方文化的價值將超越西方文化的價值,是人類未來發展的方向。”
老爹聽了這話,突然哭了起來,阿倫一時不知所措,只得給老爹遞上一張紙巾,老爹好長時間才停止了內心不良情緒的氾濫,他開口說了一句話,就把阿倫震住了——“東方文化可以讓一個老人躲在森林裡半個世紀,東方文化可以讓一個人失去生存的價值。”
“老爹,你那是政治的原因,不能怪罪文化。”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只能怪射殺我們的子彈,不能怪扳動槍機的劊子手,更不能怪指揮劊子手開槍的人。”
“老爹,看來你是徹底地否定你所處的文化了,你難道不會由此帶來心靈的空虛麼?”
“一無所有總比枷鎖在身要自由。”
“你的經歷是很特別,老爹,我知道跟你談這個話題,你很可能要流露出比較極端的情緒,不過我還是願意聽取你的意見,雖然我不會以此改變我的研究方向和所持的觀點,但是你對於我的啟發,我一定不會把它扔到一邊不管,說不定你的一些經歷能夠補充我的研究呢。”
“別談這些了,年輕的先生,我現在已經風燭殘年了,我不想在最後幾天自尋煩惱,拿所謂的文化來折磨我,我要好好活幾天,然後無聲無息地死去,我不想給這個社會添上憂鬱的顏色,讓後來的人對生命徒生更多的煩惱。如果你還有點商量的餘地,我倒是可以向你傾訴一下我的腐臭的論調,我希望你放下對所謂文化優越性的自鳴得意,你這種高調出場的學者,多數時候都是有意無意在替某個民族或者國家做宣傳,當然你的研究會比別人更迅速地獲得這個國家的精英人群的認同,任何一個精英群都會有文化尋租的行為,他們會把他們的成功或者優越性寄託在他們自身所處的文化上,如果有一個人在宣傳這種文化的優越性,那麼對於他們而言,這個人就是他們最好的代言人。你要記住,那些饕餮不止的肥胖子,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吃的東西最能養人,並且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這麼認為,哪怕有很多人吃了跟他同樣的東西卻狂吐不止。”
“老先生,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所處的文化其實是令人沮喪的?”
“很好,年輕人,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你能夠這麼直接的問我,我就直接地告訴你吧,一個地方的文化怎麼樣,不是看這個地方的過去,也不是看這個地方的未來,看這個地方的現狀就可以了。你滿意這塊土地的現狀嗎?現狀是文化直觀的表現,不要把它歸因為政治,政治也是表像,根本的東西是文化。為什麼我們會有這種政治,是因為文化在背後制約或者推動。這麼跟你說吧,這塊土地上的老百姓,他們只能創造這種現狀,如果不滿意現狀,首先應該不滿意這塊土地上的人。如果你不幸剛好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那麼,你應該反省自我,你對這個現狀是推波助瀾了,還是無動於衷了?是在搖旗呐喊,還是在極力抗爭?我當然不是否定國人的無能,因為人種之間,在我看來沒有優劣之分,這是很多人在內心不贊同卻不敢說出來的。我所說的人種沒有優劣之分,是基於對文化的分析得出的——從根本上來說,只有文化的優劣,沒有人種的優劣。有個矮個子老人不是說過一句話麼,好的制度讓壞人變好,壞的制度讓好人變壞,這話用來評價文化的作用也行。一個民族要想獲得自信和尊重,核心就是擁有文化的優勢,文化的優勢也可以用官方的話來表述,就是先進的文化。真正先進的文化可以帶來良好的制度,以及良好的社會風氣,充分發揮人性之善。我現在應該回答了你的疑問,你所堅持的東西,只不過是你願意相信的東西,但是很可惜他不是真正值得相信的東西,難道你不覺得你所做的東西,其實只不過在迎合國內精英的認同的同時,迷惑了西方那些對自己文化充滿憂慮的悲觀者麼?你也可以這麼說——我只不過指出了一種可能性,我並沒有肯定東方文化在現階段能夠一展宏圖——你當然不能這麼說,因為明擺著現階段不是東方文化的天地,東方文化的潰敗已成定局,你也不能睜眼說瞎話,但是你憑什麼就說未來一定屬於東方文化呢?你這不是把一種莫名其妙的可能當做病急亂投醫的藥方麼?你要小心才是,免得被押上文化的審判台。我從你的談話中,還可以影影約約地聽出,其實你的膽怯不下於我,我用整個人生證明了政治的無恥和殘酷,你呢?你用文化的墮落證明了奴性的張揚,沒有人逼你去討好文化,是你自身的文化奴性和民族自尊性,不自覺地為它呐喊助威。你也可能是不敢跟文化決裂,才想到乾脆跟它聯姻,或者你是想從這裡面尋租什麼?另外我要強調一點,所謂民族自尊,只不過是精神錯亂的表現罷了。——請不要罵我,我的所說都是胡言亂語,但是有沒有這種可能呢?我想是有這種可能的,每個人的工作都是唯功利的,只不過有的人討好的是自身,有的人討好的是別人並以此間接地獲得自我功利。如果我的喋喋不休能夠讓你疼不欲生的話,那麼我覺得這是你思想涅槃的好時機,有時候下地獄是瞭解真相的唯一途徑。你們這些所謂的文化學者,哪個不是釣名沽譽的?真正的文化學者,多數時候都是疼不欲生的,都是被世人唾駡的,因為他們說了真話,他們得罪了世人膚淺的認知,揭露了世人不可一世的無知——多數人都是天生的文化自大狂。世人因此發出了瘋狂而極端的辱駡,甚至用狂熱的舉動來威脅他們。你看,做一個真正的學者,是多麼的悲慘,你現在滿面春風,世界矚目,你覺得你站在了世界的高端麼?告訴你一個真相吧,所有現存的,對於未來而言都是落後的,如果你是屬於未來的,那麼你就應該不容於現在,不容於落後,可是你現在卻不是這樣,我可以斷定,你的學術不是討好現在,就是迷惑未來,你根本不配探討未來,你還是回到學校課堂上,照本宣科更穩妥一些。”
阿倫眼睜睜地望著老爹,這哪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呢!這簡直就是馬丁·路德·金重現在演講臺上,只不過老爹演講的是文化而已。老爹的慷慨激揚連阿倫都覺得自愧不如,他給老爹遞過一杯茶,欠身微笑道:“老爹,你不僅批評了我研究的東西,也否定我這個人。我可是個好人,你別誤會,我發誓,我不僅是好人,也從來不趨炎附勢,哪怕是出於文化的惰性,我也不會這麼做,我甚至不會在無意中討好文化。我之前一直是批評東方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可是後來我才發現,儒家文化有西方文化不可替代的優勢,這裡我不想跟你深入探討了,如果你有興趣,我會把我的著作給你寄來,讓你檢閱。不過我建議我們今天說說一些輕鬆的話題,好不好?我本來想來跟你探討一下文化的,沒想到你比年輕人還激動,我怕你的心臟因此出了什麼問題,我的罪過就大了,我們說點別的好不?比如氣候,你喜歡什麼氣候,如果讓你選擇,你寧願住在什麼地方?”
“阿倫,你覺得我說的真是胡言亂語嗎?我可以老實地說,如果我今天不流下傷心的眼淚,我不會這麼激動的,我以世界第一高夀老人的名義發誓,是你弄疼了我的內心,你當然是無意的,我也不需要你來給我道歉,更何況我的自愈能力舉世無雙,你的即使可能的道歉對於我而言也是多餘,我只是聽了你所說的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已經被這個文化弄得精疲力盡了,注意,請你聽我說,我說的是這個文化,不是某一種制度,也不是某一類人。我們中國人很容易把一些情緒發洩到具體的對象上,比如城管打人,他們通常只是責怪城管,甚至反過來打城管,他們從來不去分析為什麼城管敢於打人。對於無形的東西,中國人不知道怎麼去找茬,中國人是象形文字的代表作品,他們本身只能做些象形的舉動。好了,我不跟你聊這些了,說多了別人會討厭我這個死老頭子,我是個天生不往別人喜歡的方向行走的人。至於說到氣候,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我喜歡森林的氣候,我在那裡生活了半個世紀,我沒有覺得那個地方有一絲恐懼和不安的季風,至於你,我猜你應該喜歡地中海氣候,但是你的身體應該是大陸氣候撫養的,對不對?”
“老爹你真幽默,我說氣候,也被你帶入了社會,不過你說的確實讓我深思,我以跟你說話為榮。我發誓你已經改變了我剛才的初衷,我的內心已經開始鬆動,我現在懷疑我是不是一直就沒有遵從內心的原則來行事。”
“算了吧,就此打住,我可不想強人所難,我們喝茶,談談對茶的看法,好不?”
“對於茶,我可沒有什麼發言權,老爹你該不會把茶也拉到文化裡面去吧?”
老爹正準備開口,可兒進來了,宣佈時間已到。
一個月之後,老爹突然閉關不接待客人了,老爹說,我不想聊這些傷心的東西。學者比官員和商人更可怕,他們喜歡說些讓人心疼的話,特別固執己見。
林之鶴向可兒求婚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可兒說,我要守諾言陪老爹,等老爹升天之後,我再考慮自己的事情。
老爹跟林之鶴說:“你給我準備一隻小舟,我離開這裡,然後你們好結婚。”林之鶴以為老爹是開玩笑的,就說:“老爹,海邊的遊艇多的是,還需要我給你準備嗎?”
老爹抽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顫悠悠地往海邊走去,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需要獨自遠行,回到生命的歸宿地。老爹上船的時候,幾個遊客都驚訝地歎道:“這麼大年齡的人了,還能開動遊艇,不簡單。”
一個時辰之後,可兒發現老爹不見了,她慌忙去找林之鶴,林之鶴這才想到老爹前幾天跟他說的不是玩笑話,也慌了神,於是發動度假村的人全部去海中尋找老爹。可兒來到海邊,望著漫無涯際的海水,不僅潸然淚下,老爹可是要成全她和林之鶴的婚事,才離開度假村獨自遠行的,想到這裡,可兒更是覺得對不起老爹。其實,老爹也不全是為了可兒的婚事,他確實已經到了升天的時辰了,他這次駕舟遠行,是不想讓自己坐以待斃,所以他要主動出擊,回到生命的原點。
全度假村的人都出動了,開著遊艇到海上去尋找老爹,官方的巡邏艦也開響了,朝海的更遠處駛去,希望能找到老爹的影子。林之鶴說:“一定要把老爹找到,不然我的內心會對不起良知。”
月亮海面積有兩萬多平方公里,去哪裡找形單影隻的老爹呢?並且海面上島嶼星羅密佈,老爹要是躲在了哪個島嶼上,那就等於是大海撈針,毫無發現的可能。
天空中一隻雄鷹看到了眾人的慌張,他忙俯衝下來,落到了老爹的孤舟上,焦急地跟老爹說:“度假村的人全部出動了,開著船艇到海上來找你了,弄不好他們真的會發現你。”
“你願意幫我找個地方嗎?一個休息的地方。我將用自己的肉身來感謝你的美意。”
“好的,你按照我飛行的軌跡,往東北方向駛去,到一個三角型的島嶼邊上就停了下來。”雄鷹說完,就飛向天空,朝東北奔去。老爹的孤舟也好像被一陣神秘的力量推著,跟在雄鷹的後面不停加速前進。老爹望瞭望四周,全不見了海岸,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已經到了海的縱深地帶,小船疾行了幾個小時,估計已經有幾百公里的路程了。視野中出現了星羅密佈的島嶼,每個島嶼都不大,都好像是航標一般矗立在海面上。
雄鷹從空中俯衝下來,落到了船舷上,對老爹說:“前面就是那個三角型島嶼,你往西邊偏移一下,會在岸邊的叢林中發現一個小入口,順著入口進去,你就安全了。”老爹按照雄鷹的話,努力地把船朝西面岸邊叢林駛去,他好像突然生出了無窮的力氣,全然不像一個臨死之人,他興奮地掌著船舵,一種面向終點的喜悅之心油然而生。與此同時,他確切地感受到,他體內的能量已經在快速的減少。這是身體的自我安排,這種安排是如此的充滿智慧:在全部的能量消耗完之後,肉身也就停止了氣息的運作。
島嶼西面的岸線邊,一個入口被重重疊疊的樹林遮掩著,如果不是近距離巡視岸線,絕對不知道這裡還有一個入口。進去之後,老爹才發現別有洞天,那只鷹早就在裡面的水邊歇息著,這裡面原來是一個因地漏形成的水坑,水坑的面積不到一百平方米,非常隱秘,四周都被崖壁圍著,那個狹窄的入口,好像刀劈開似的,剛好容得下一隻小舟進入。老爹靜靜地躺在船板上,雙眼盯著圓圓的天空,他剛才消耗了太多的能量,徹底累壞了,老爹開始進入一種止息的狀態,那只看起來沒有剛才雄健的老鷹,不失時機地飛到了船舷上,老爹被他弄醒,望著他笑著說:“別慌,我還沒有死,有你吃的。”
老鷹先是不好意思,不過一瞬間之後,他好像有點怒惱了——“老爹,你就是這麼看我的麼?”老鷹很氣憤地說,“你覺得我連活人都可以吃麼?我可不是老虎獅子,我吃人是有原則的。”
“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生氣。”老爹躺在船板上,和煦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身上,無比舒適,老爹最後的時光,沒想到是這樣的開心。雖然他早就估計到了他離開肉身的時刻,是一個晴朗的日子,但是他沒有預測這麼準確,包括心情的狀況,那是他無法預測的,還好,有這只老鷹可以作證,他確實是快樂的。
老鷹飛走了,他說:“老爹,你靜靜地歇息,我去看看那些傻傻的人們都把船劃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鷹回到了天空,發現海面上所有搜尋的船艇都撤了回去,一架直升飛機在海面上飛來飛去,看樣子好像是尋找老爹的。老鷹心想,這些人不知是為了什麼目的,把老爹找到了又能怎麼樣?說服他回去嗎?或者強行把他扭回去?不行,我得去給可兒報個信兒,免得這些人瞎折騰。
當老鷹落在可兒的門前時,可兒還沒有從失去老爹的悲傷中緩過氣來,她不太相信老鷹所說的話,直到老鷹向她發誓,老爹已經平安到達目的地,準備升天,可兒才收住了淚水,感謝老鷹報信。可兒找到林之鶴,把老鷹的話告訴了他,林之鶴以為可兒頭腦發燒,在跟他胡言亂語,他一邊摸著可兒的腦袋,一邊笑著問:“一個老鷹跟你說的?你確定你沒有發燒?你覺得你說的話能讓一個正常人相信麼?”
正常人當然不會相信這種事,誰相信一隻老鷹的報信?不過這沒有什麼需要特別相信的,相不相信又有什麼關係呢?老鷹已經盡了自己的一點義務,他愉快地向海上飛去。當他在海面上空自由地巡航時,無意中發現剛才那架飛機已經掉進了海裡,一隻殘存的機翼還漂浮在海面上,老鷹合翅祈禱飛行員能夠平安,沒想到在祈禱的同時,他的身體卻“嗖”地開始往下掉落。幸好他的翅膀堅硬有力,馬上伸展開來加速地扇動,把整個身體又扇回到了空中。
當他回到船舷上時,老爹已經睡了一覺。“怎麼樣?老爹,你還行麼?”
“還行,估計今天死不了。”
“如果我沒有預測錯的話,明天早上你將會離開這個地方,你的靈魂將和太陽一同升起。我早就為你安排好了儀式,你願意接受嗎?明天同太陽一起升起?我會送你到很遠很高的天空,直到我飛不動。”
“謝謝,可愛的鷹,我沒想到結局是這麼的完美。”
“看來你應該感謝自己的命運了,雖然有點驚險和曲折,但是終歸完美結束——我是用你的觀點推演出來的,你不要罵我,我知道你討厭別人這麼說的。”
“我不會罵你的,我都馬上要死了,難道我真會罵著人去死嗎?再說,你的話也不是毫無道理。不過,如果真要我感謝命運的話,我還不如感謝卑鄙和邪惡。”
“老爹,我今天還是忍不住跟你強一下,你現在至少比在森林裡呆著要強。”
“鷹啊,你又提起了我的往事,我本不想感傷的,但是理智的表現太不盡人意。我的人生一部分是在塵世度過,一部分是在森林度過,如果不是被幾個登山隊員強行拽下山來,我絕對不會主動走出森林,我已經失去了走出森林的想法,我甚至不知道森林之外還有一個世界。當然,我回到這個世界,也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至少對那個恐怖的時代而言,現在已經是非常美妙的時刻了,但是我要告訴你,剛解下一半枷鎖的人們,對於自由的渴望比奴隸更為強烈,你不要以為他們會感謝自己命運的改善,他們只會更加不滿意自己的處境。”
“老爹,你的命運已經夠好的了,你沒有我們鷹的命運悲慘。我們鷹類被人類殘害的歷史,簡直無法言喻。不說了,說多了你會覺得我們鷹類好像不應該被人類殘害似的。”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人類應該殘害其他生靈?”
“你們人類不是這個意思麼?你們不是已經建立起人類中心主義麼?你們把這個世界劃分成許多的塊塊,每個國家佔有一塊,請問,那一塊是專門留給我們鷹的,或者是專門留給其他物種的,你們即使是劃分了什麼保護區,那也是為了你們人類的居住環境更宜人,對不對?人類中心主義,這是多麼愚昧而殘忍的思想,你們最終會葬送在這個思想之中的。當你們面臨滅絕的時候,你們就會覺醒的,雖然那個時候已經是悔之晚矣,但是你們終歸會知道你們死亡的原因的。老爹,這是我作為一隻見多識廣的老鷹,對你們傲慢人類的提醒,你意下如何?該不會怪我咄咄逼人吧,我不是一個強姦民意的人,我歷來順應天道。”
“鷹啦,你說的對,你對人類的指責,已經夠仁慈的了,人類哪有你想像的這麼完美,他們簡直就是一群廢物,一群看起來高智商的廢物。他們自從離開了上天的安排,開始自己思考道路,開始按照自己的意願改造這個世界,他們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們每發現的一條所謂的真理,都是遠離真理本身的,但是他們從不認錯,他們倔強地按照自我意識安排世界。當幾種自我意識不可調和時,人類的殺戮就開始了,自從人類開始思考之後,就開始為了觀念而殺戮,這要是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以前的人類,都是為了天道而殺戮,這種殺戮是被恩准的,但是現在卻是為了觀念而殺戮。這是人類獨有的罪惡,或許這正是上天對人類的懲罰吧,他們用自以為是打造了一把非常適合自戕的利劍。”
老鷹望著喋喋不休的老爹,不住地點頭,他簡直沉浸到了一個空靈的思想夢境中,直到老爹說完,閉上眼睛,安詳地睡去,他才回過神來。今夜,老鷹成了老爹的保護神,他必須守候在船舷周圍,等待明天老爹的升天,更等待老爹肉體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