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來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這幾天美國大選的新聞沸沸揚揚，除了爭持激烈的選情以外，關於美國傳媒的報道手法，乃至社交媒體的各種微妙動作，都是焦點話題。

特朗普的個人形象絕對談不上好，眾所周知與美國媒體的關係更是惡劣，不過拜登家族這次的醜聞也不遑多讓，但兩者在主流媒體上卻有著差天共地的待遇。

然而此篇不談政治和選情，倒是這些新聞讓我想起一件童年往事。

那時我還在讀小學。一天，老師在派發修改完的作業簿，按照班上一行行的座位一整疊一整疊地派。當我那行的作業簿傳到我手中時，我一時貪玩就把其中一本抽出來，藏到旁邊一個空位的抽屜裡面。附近有兩三個同學看到了，掩嘴笑了笑，大家用手指在嘴前比了個「殊」的手勢。

被我藏起作業簿的那位同學，跟我和那幾位同學也算熟，平常也玩在一起。我們原本打算當他發現自己沒有作業簿，很慌張地到處找的時候，就哈哈大笑地把它拿出來……然而沒想到他直接舉手：「老師，我的作業簿不見了。」老師平常也算脾氣溫和，但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佳，非常生氣，立刻嚴令搜查。當然很快就找到了作業簿，然後老師就向坐在附近的我們逐一「審問」。

我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心裡一直冒冷汗。老師一個一個地問，問到那幾位親眼目睹我藏作業簿的同學時，不知道是出於恐懼還是「義氣」，沒有人把我供出來，一律回答不知道。眼看著老師的「審問」就要輪到我，心想錯就要認，而且「坦白從寬」不是嗎？就準備自首吧。

老師的目光轉到我身上，停了兩秒，就把我跳過，直接問下一個同學。

下一個同學是班上出了名的調皮鬼，成績平平，不會幹什麼壞事（小學生能壞到哪裡去）但就是搗蛋些。然而這次我藏作業簿的搗蛋行為，他倒是完全沒有參與，也毫不知情。

然而，老師對他的質問口氣，連我一介小學生也聽得出來已經認定了是他。不管那位同學如何一臉無辜地否認，也是百口莫辯。

最後快速結案，老師判定就是他，要他罰抄認錯。

我跟知情的幾位同學之後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然而那時候的感覺我一直記著：內疚、恐懼，也疑惑。

我內疚，因為我沒有勇氣跳出來承認錯的是我，累他無辜受罰；我恐懼，因為我親眼目睹了「位高權重」的老師如何把人「屈打成招」；我疑惑，是因為老師連問都沒有問，就自動把我排除在嫌疑之外。

我從小到大都是學校裡的乖寶寶，成績不錯，算是蠻討大部分老師歡心的所謂「好學生」。而那次的事件，讓年紀小小的我第一次親身意識到：原來當好學生居然還有這種「好處」？原來大人世界，是這樣想事情的？

儘管那時心中隱隱覺得不妥，但也沒有再往更深處想。殊不知到了中學之後，學校因為實行菁英制度分有普通班和資優班，有份成為既得利益者的我，才漸漸真正感受到「特權階級」可以享有的待遇。

也算是讓我們提早認識了社會的現實。

我很喜歡的作家之一蔡康永，曾經不只一次在他的作品中提到，身為經常代表學校出征各大比賽而屢屢獲獎的校園風雲人物，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大概是高中）就已經懂得運用各種「特權」：例如聲稱「要練習演講比賽」而光明正大曠課，又例如語帶暗示地「威脅」訓導主任要是不放過被校方盯上、卻其實那次沒幹什麼壞事的「壞學生」，硬是要處分「壞學生」的話，就要在翌日的校際辯論比賽當場昏倒退賽……我每次讀到這些故事時，總是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蔡康永說，他的人生就像是「倒過來活」一般。小時候太伶俐，有時甚至聰明得帶點邪惡；直至後來長大經歷多了、眼界闊了，才反而活得童真些。

「壞人」做什麼，都是壞的；「好人」做什麼，都是好的——又或者說，「好人」不會做壞事，「好人」頂多只會做錯事，不是有苦衷，就是被陷害，又或被誤會，反正就是有難處。他本來不是這樣的人，他本來是個好人。

「壞人」則不一樣，因為他本來就是壞人。

「每個聖人都有過去，每個罪人都有未來」（Every saint has a past and every sinner has a future）是諷刺大師、十九世紀愛爾蘭大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的名言之一。

只是也無比諷刺地，王爾德縱然才華洋溢也備受賞識，但因為出身上流卻個性特立獨行又敢言，加上最致命的同性戀身分，而不容於那個世代，飽受牢獄之災，最後鬱鬱而逝。

一切都只因在那個時代，他本來是個「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