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簽,是面臨永別的痛苦
父親總共有六兄弟,即使大伯是同父異母,也早早離家獨立,但也沒和各個兄弟疏遠,不但過年要回老家參與祭祖團拜,偶而還到各兄弟家走動。幼年裡,就記得好幾次大伯來家裡拜訪還有過夜的景況。
二伯守在老家,三伯住的離老家也不遠,身為老四的父親住嘉義市區也不算遠,小時候有記憶以來,老爸總是騎著野狼帶我回老家串門。五叔和六叔因為工作關係,一位到桃園落地,一位在高雄生根。老爸和五叔打小感情最好,五叔極為聰穎貼心,知道自己家境不好,哥哥要負擔兩個弟弟讀書,生活必定更加辛苦,他便早早放棄學業到桃園工廠工作。直到他在工廠發生意外,左手被夾入機器中,雖然經過手術搶救,手還是因為損傷,活動上受到限制,工作是保住了,但五叔一家子生活還是辛苦,和五嬸兩人都得上班,因此祖母才離家北上幫忙照顧五叔的三個小孩。
幸虧父親兄弟間情感深厚往來密切,我才能得知許多家族故事。
對於五叔那個堅毅削弱的身型,確實和父親如出一轍,兩兄弟幾乎同一個時期都有了第一個孩子,難怪他們兩兄弟感情最好。印象中,父親和五叔雖然見面最少,但一過年回老家,父親肯定最先找五叔聊天,話題一開源源不絕,一起吃飯兩人喝酒也最熱烈,兩人都是爆脾氣,據說我小時候還因為兩人面容和身型態相似而錯認父親。
在我國中的某個中秋深夜一點多,家用電話響不停,還以為是父親客戶有急事,既然被吵醒我就下樓看看父親有何事需要幫忙。但見父母親面色凝重,為父親拿了件薄外套要他披上,父親急得連外套都穿不好,索性拿在手上說:「感覺涼了就穿。」說完就開著車出門去。我遲疑了許久才敢開口問母親:「發生甚麼事這麼緊急?」
「五嬸打電話來說你五叔吐完然後就昏迷了…」這句話真的震嚇我了。才四十出頭歲的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想來母親也很擔憂,但還是要我先去睡。
隔天不到中午父親就回到家了,雖然一臉疲憊,但還是趕忙著和母親一起出外工作。我擔心父親身體是否撐得住,相信母親心裡更擔憂,但已經預定好的工作行程又不能取消,只望父母平安無虞的歸來。
晚上,父母回家後,吃過飯父親就先休息了。「五叔怎麼了?」我不忍心當面問父親,只能偷偷問母親。「五叔沒了。」這一句話讓我心裡難過起來,才國中小的堂弟妹們,就必須面對這樣的事,我無法想像如果是我,該有多難過。
原來五叔一家準備在中秋節前一晚闔家烤肉,吃著烤肉時,五叔就說頭疼想先休息一下,還吃了止痛藥就上樓去睡,一直到半夜突然醒來呼喊,嚇壞枕邊的五嬸,接著大大吐了一口便不省人事,緊急叫救護車送醫院,五嬸聯繫五叔的各位兄長。兄弟們一到醫院了解情況後,二伯還有大堂哥(和五叔幾乎同年,又同住桃園,叔姪倆感情也很親厚)疾呼一定要救,孩子年紀還小,不能失去父親。三伯則比較偏向等其他兄弟再商討看看,六叔自認年紀最小尊重哥哥們意見。在醫生表明這是腦幹出血幾乎沒有希望,若開刀搶救最好的狀況也是一直昏迷,不然就簽放棄醫療同意書。
「我簽。」沉默許久的父親,冷靜地脫口而出。
「你都不考慮小孩年紀這麼小就失去父親的苦痛?」
「弟弟是我養大的,再幫忙養孩子也無妨,多接點工作多三口飯的事而已。」
我相信父親在講出他簽字的那一刻之前,必定經歷一番天人交戰,和自己最親近的弟弟,他是多希望弟弟健康的活著,但如今這樣狀況,他也不願弟弟這般痛苦地活著,甚至可能拖累一家,五嬸要養三個孩子已經夠辛苦,不能再拖著一個重症五叔。權衡之下,父親忍痛簽下字後,輕輕對弟弟說:「走,帶你回家。」於是,救護車載著依靠人工呼吸器的五叔回到家中,父親親手摘掉呼吸器,陪著他弟弟到呼吸停止。
這些都是日後從叔伯們的聊天中慢慢拼湊的整個事件,多年後才更能理解父親當時的心痛。也因為五叔這麼突然的離世,我們家族從此對於死別有了改觀,連我媽都在五叔喪禮不久後說,「記得喔,我不要急救不要插管,自自然然該走就走,一定要記得喔!」似乎默默的這也成為整個家族對於死別的態度。乃至於日後祖母臨終前,雖然我們都在老人家身邊,但只是虔誠地等待告別時刻來到,那一刻來到輕聲道別。
我還有印象是父親兄弟們商量,為減輕五嬸經濟負擔,由當時膝下無子的六叔收養一個堂弟,就是俗稱的「過繼」,不過幾位叔伯還很尊重孩子,分別跟兩位堂弟討論,兩為堂弟不願意分開,所以此事作罷。
母親在五叔事件幾天後,一反常態的拿著一封信給父親,父親一看是監理所的紅單,正想解釋那天夜裡來回實在太急了,所以才一路超速(當年父親開的是跑車型的車款)。
沒想到母親搶過紅單,「四張! 四張超速罰單! 你到底是怎麼開車的? 當賽車開嗎? 」雙親間氣氛一度緊張,父親大概想說母親要為四張罰單的罰款而發脾氣了,不料母親突然露出笑容說:「沒想到這角度拍下我們家車子,還滿帥的耶!」然後把罰單遞到我手上,「真的耶!」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