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意識流小說】《蹈海》
本文採用對話形式展開,純架空世界觀,文中所指地區與名稱和現實世界無關,含有靈異/神話成分。這是本人第一次意識流嘗試,也是首次在Matters發文,若有不妥,還望斧正。
以下为正文部分:
《蹈海》
2022年4月17日,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咖啡館裡,兩隻手指敲擊著鍵盤。侍者送來一份甜點,這是一位長相甜美的女孩子,她抱著託盤,好奇地望向我的螢幕。
「你是在寫小說嗎?」她踮起腳尖,小巧的松糕鞋往我的身邊站了站,「不過你的排版很奇怪呢。」
「不…不,這是小說大綱。」其實,就算說這是廢紙也不為過。
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將託盤響亮地放在我的桌上:「那我可以看看嗎?你別看我在這裡打工,其實我是成大文學部的學生。」她很熟絡地坐在我的對面,用滿懷希冀的眼神望著我。我猶豫著,慢慢地把電腦螢幕轉向她。
「讓我看看…咦,開頭就出現了死者呢,這是個懸疑小說嗎?」
「我還沒有想好,不過我想是的,它會成為一篇懸疑小說的。」
「太好了!我最喜歡懸疑小說了,你看過《希望之言》嗎,這是這兩年最暢銷的啦!」
「不…我只看過《天文館殺人事件》。」
「那是很古早的本格推理吧,它出版的時候我好像才五六歲。」
「我那時八歲。」
「我明白了,你是應屆畢業生,怪不得這麼悠閒呢。不像我還得勤工儉學。」
「我沒有上過大學。」
「…不好意思…你這個大綱寫得比我很多同學都要…嗯…簡潔明瞭呢!」
「我想,我來講的話會大綱要清楚一點。」
「你願意的話那當然好啦!」
我點點頭,把電腦螢幕轉向我們都能看到的角度。咖啡館裡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他們開始看向我和她的方向。顯然,一個女僕咖啡館的侍者和身著破舊衝鋒衣的顧客的組合,要比店裡的廉價咖啡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儘量把臉埋在我的劉海底下。
「故事的開頭是兩個小男孩一起去趕海,因為天氣變化,其中的一個小男孩被浪頭卷走了,而另一個孩子在救人和去找大人幫忙中選擇了後者,但是等到村子裡的人趕到時,被卷走的小男孩已經永遠消失了。」
「這個村子是你的家鄉嗎?」
「為什麼會這樣想?」
「我只是隨便猜猜的。很多作家都會選擇自己的家鄉作為小說的背景,不是嗎?」
「嗯。是的,這是我的家鄉,一個海邊的小村子。」
她用「果然如此」的眼神示意我繼續。我試著不去理會旁邊的客人投來的視線,他們的目光太過強烈,甚至比窗外的陽光更加灼人。
「在死去的小男孩的葬禮上,那個活著的小孩…」
「就是‘你’?」
「不!不是我!你有沒有認真聽我的話!」我大叫。
她茫然地看著我:「我是說這個小說中的‘我’。而且,這不本來也是你的家鄉發生的事嗎?」
「你不能把小說中的‘我’和我混為一談!」
「嘿,我是個文學部學生,你不能質疑我的專業性!」
我和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周圍的客人都向我們投來詫異的目光。櫃檯內的店長也站了起來。我面前的女孩鼓著臉,粉紅色的臉頰漲得通紅,在這時悻悻地坐了下去。
「那我繼續了。」
她哼了哼,以表示她還在關注我的內容。
「是的,‘我’。」我喝了口咖啡。「我在葬禮上再次看到了那個男孩的影像。不,不是一種幻覺,我切實地明白他確實活在這個世上,並且我能夠與他交流。」
「你…這個小孩怎麼知道他不是幻覺呢?」
「因為我能夠觸摸到他,而且他能夠觸碰到其它物體。譬如——就像我將會在小說中寫到的——我和他把冰箱裡的所有食物全都吃掉了,因此還受到了長輩的責駡。」
「兒童讀物。」為了躲避新來的客人,她往我身邊靠了靠,我依稀地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和咖啡豆的混合氣味。我微笑了起來。「繼續講講。」
「後來我和他度過了充實的兒童時光,長輩們認為我對他的死心懷愧疚所以產生了幻覺,但只有我們知道這不是真的。」
「或許是雙重人格。你知道的,美國大片最喜歡用這個。」
「他也產生過同樣的疑惑,但是我告訴他雙重人格是不會同時醒來的,至少不會同時操控這具身體。」
「你有好好研究過這個領域呢。」
「這是不得不為的事情。你知道的,小說家最喜歡用這個。」
「你不要學我說話!」
「在考大學前他問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我臨死前的幻想,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產生了對未來的美好幻想。」
「這絕不可能。」她信誓旦旦,「沒有一個八歲的小孩子能夠想像出來線性函數。除非他叫做愛因斯坦或者愛迪生,不,必須得是拉格朗日才可以。」
「是的。我也是這樣回答他的。」
「那麼後來呢?」
「我和他通過完美的配合通過了大學考試,我考入了全國最好的大學的文學部。」
她眨了眨眼睛,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但最後又把目光投向我桌上的蛋糕。
「很好的構想——我是說,你不打算嘗一嘗這塊蛋糕嗎,第一次來這裡的顧客都對這款蛋糕讚不絕口。我想你一定會喜歡它的。」
「這只是個小說情節。」我解釋道。
「我理解,我只是覺得如果你再不吃它的話…」她絞盡腦汁地想要給出一個完美的藉口,「你再不吃它的話,它這輩子唯一的願望都無法被滿足了,這不是很悲傷嗎?」
遺願!
我一下子站起來,險些把桌子撞翻。
「你沒事吧?」她擔憂地看著我,抽出抹布想要擦拭我身上的咖啡漬,「咦,我明明看見是濺在這裡了。」
「遺願!就是遺願!」我打斷她的話語,「接下來的劇情是遺願!」
「遺願?」
「是的,沒錯,就是遺願!讓我們想想,為什麼他會一直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這是因為他的遺願沒有完成!」
「哦…這很像是我看過的一部漫畫作品。」
「之後,之後,不,不要管我身上的咖啡了,水都會被陽光蒸發的!之後我和他都認為他留在這個世上的原因是他有遺願未了,如果我們實現他的願望,他就可以不再被束縛了。」
「‘束縛’真是個很奇特的用詞。但他們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呢?」
「誰知道呢?」
她對於我的無所謂露出氣憤的神情,我只能將椅子搬離灑滿陽光的視窗,靠近她的位置。
「也許是受到了一位可愛的女僕——文學部學生——的啟發。」
她的臉龐升起紅暈,但沒有之前那樣的熱烈了。身邊的客人越來越多,有人打開了我們頭頂的電視機。在嘈雜的電視聲中,我試著將自己縮進塑膠椅子當中,我們的談話應當在這時抵達終點了。
「請繼續說吧。」
「我和他走過很多地方,我的家鄉,我的小學、中學的所在地,甚至是使他失去生命的那片大海,但我和他都沒能找到他遺失的願望。」
「會不會是他下海的原因呢?」
「我曾經詢問過他,但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難道是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嗎?我就一直很想去南極看看,不要這樣看著我,我知道一個學生想去那種地方是很難實現的。」
「我也這麼覺得。」我在她露出那種憤憤的表情前繼續說「所以我們去了那個地方。」
「他想要去的地方是哪裡?」
「我想是沙漠。對於一個海邊的孩子來說,沙漠和南極都比他和海洋深處的距離更加遙遠。」
「就像那句話說:‘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真不愧是全國最好的文學部的學生。」我真心地誇讚,「你知道馮夷嗎,一位古老神話中的河伯,淹死在河水中後,他成為水的載體,能夠操控一切的水的元素。人們傳說他是神仙,不過我不這麼認為。」
然而,我的聲音被電視機裡的新聞蓋了過去:「近日專家前往我國西南部的沙漠地帶進行學術調查…」,而她也忽略了我的詢問。好在我也不是一定要得到理解,當然,我也沒有被理解過。
「讓我猜猜,他是不是在沙漠裡看到了海市蜃樓,然後永遠地消失在了那裡。不對,這沒有懸疑小說的感覺。難道說是在沙漠裡的時候,你向他坦明是你殺了他?這只能算是中規中矩的二流文學吧。」
「不,我在沙漠裡問了他一個問題。」
「關於他是怎樣死的?我知道了,是像筆仙那樣的靈異故事,如果有人問他‘你是怎麼死的’,那麼這個人就會死掉!」
電視的聲音太大了,我彎下腰在她的面前才能聽清她說的話。我注視著她泛紅的臉龐,在她的耳邊溫柔地說出我的問題:「為什麼死的人是我,不是你?」
「什麼!!」這個女孩子尖叫了一聲,死死地攥住我濕潤的袖口。我沒有說話。她似乎這時才意識到這個舉動有多麼失禮,她小心地鬆開我的手腕,拿起手絹為我擦拭。
「真不好意思,不過你也不應該這樣嚇我。」她嘟著嘴,又耐心地查看我身上其它的水漬:「今天的天氣真是很熱,你還穿這麼多衣服,怪不得出這麼多汗。」
「你想要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當然!請務必告訴我!」
我做出思考的樣子,眼神在她渴慕的眼神與身旁的人群之間變換,他是怎樣死去的,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這是怎樣發生的事,確實是需要好好思考的問題。
頭頂的電視還在播放著新聞,有關於國家西南部的沙漠。
「我想,他是溺死的,在一個夜晚。」
「溺死在沙漠裡嗎?」
「同時他的肺裡還灌滿了沙子。」
我這樣說完,旁邊的一位客人站了起來,或者說,所有客人都站了起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向我的方向。
「這可真是稀奇的死法。」「淹死在沙漠裡,是海市蜃樓嗎?」「放屁,海市蜃樓裡怎麼會有水。」「因為不想渴死而失足栽進綠洲也是有可能的嘛。」
「嘿!你居然騙我!」那個女孩子氣衝衝地抓住我的袖子,她這回顧不上失禮了,「這不是你自己的想法,你這是在抄襲新聞!」
本來在觀看新聞的客人們都看向了我和她。
「我沒有,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我解釋著。
「是呀,一年前發生的事情,最好是你親自去殺了一個人!現在寫這篇小說就是為了借助新聞的輿論造噱頭而已!你現在故意穿著衝鋒衣也是為了一會兒去報社的時候好有人採訪你吧!」
「不要這樣對我!不是你所說的那樣!」
在她的步步緊逼下,我一點點往後退入灼熱的光線。在人們的注視下,我哀嚎了一聲。她顯然被嚇到了。
「你怎麼了?!」
客人們和女孩都將注意力從新聞上移開,我正在,得到我所失去的注視。
如果這些目光能早一點到來該有多麼美好,我將不必只承受一人目光的束縛,我將不必墜入海洋的底處,我將不必遺失一生的願望。
「我沒有在欺騙你,我所說的都是我所知的現實。」我戴上衝鋒衣的帽子,砂礫窸窸窣窣地撒滿我腳下的地板。「感謝你讓我的味覺品嘗到咖啡和蛋糕,你的香水也令我的嗅覺記憶深刻。」
女孩站在原地,一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表情。
頭頂的電視仍在繼續播放詭異的沙漠屍首案件,我聽到身體中水流的響聲,一具一年前的男屍,將會在社會上激蕩出怎樣的波浪,可會比那朵卷起男孩生命的海浪更為洶湧?
「請記住今天的日子,再次相遇時,你將會知道我是誰。」
我沖著桌子所在的陽光處直沖過去。
四月十七日,就如曾經有人寫下的「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的句子,我深知,去歲蒼白;我深知,來日無瑕;我深知——「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在這水分與陽光交織的瞬間,這間彙聚著無辜的客人的咖啡館,不再有寫作者,只留下一件佈滿砂礫的衝鋒衣,與姓名塗改為 「馮夷」的成大文學部學生證件。
作者:傅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