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博新闻丨拜登说民主正赢得胜利,没那么简单
拜登说民主正赢得胜利,没那么简单
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
民主已顺风顺水了?假如你听过美国总统乔·拜登上周在维尔纽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峰会上的演讲,你会这么认为。那是如假包换的拜登,他的措辞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磕磕碰碰。他从立陶宛及其波罗的海邻国摆脱苏联统治、点燃“自由之火”的“自由的改天换地之力”讲起。他认为,北约的扩大和民主的增进是一回事,因为这个联盟“受民主价值观的约束”。
总统宣称,乌克兰战争是民主国家联盟和俄罗斯独裁政权之间的一场战争,那个政权威胁到了“我们所珍视的民主价值观和自由本身”。澳大利亚、印度、日本和美国之间的“四方伙伴关系”正以同样的方式,“将该地区的主要民主国家集结到一起,展开合作,维持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自由”。拜登用摩尼教术语描绘当代世界:它已赤裸裸地分裂为民主国家和它们的仇敌,前者联合起来“捍卫自由”,后者则愚昧无知,更青睐“一个强权就是公理,由强迫和剥削定义的世界”。
民主节节败退?
讲的真好。但假如民主非但远未占据上风,实际上还节节败退呢?
过去几年,我的胡佛研究所同事拉里·戴蒙德(Larry Diamond)一直在警告“民主衰退”。正如他在最近的一篇《外交事务》文章中所论:“在孟加拉国、匈牙利和土耳其这样千差万别的国家,选举早就不再是民主的了。阿尔及利亚、白俄罗斯、埃塞俄比亚、苏丹、土耳其和津巴布韦的独裁者牢牢抓住权力不放,尽管那里的公众对民主化的要求越来越高。在非洲,自2015年以来,包括贝宁和布基纳法索在内的七个民主国家再度滑向了独裁统治……世界正陷入一场深不见底、四散弥漫、旷日持久的民主衰退当中。”
非营利组织“自由之家”每年都会发布其《世界自由报告》(Freedom in the World)。该报告的最新一版指出,2022年,“全球自由度连续17年下降”。这些以及类似的评估令我回想起法里德·扎卡利亚(Fareed Zakaria)1997年的警告: “从秘鲁到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从塞拉利昂到斯洛伐克,从巴基斯坦到菲律宾”,未来将属于“非自由民主”。(法里德·扎卡利亚,生于1964年,印度裔美国政治评论员、电视节目主持人。——译注)
那么,孰是孰非?我们都知道温斯顿·丘吉尔的睿智妙语:“要不是有其他那些可以尝试的政体形式,民主就是最糟糕的一种。”1947年,也就是他在密苏里州富尔顿发表著名的“铁幕”(Iron Curtain)演说的第二年,他在英国下议院讲出了那些话。但丘吉尔没有在任何一次演说中区分自由民主国家和非自由民主国家。
就此而言,上周维尔纽斯盛宴上的幽灵就是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了,他接近于(但不完全)同意取消对瑞典加入北约的否决。两个月前,埃尔多安再次当选,在土耳其第二轮总统选举中赢得了52.1%的选票。但以下是自由之家对土耳其民主不得不做出的评价:
在土耳其,2016年的一场未遂政变为政治权利和公民自由蒙上了长长的阴影。埃尔多安总统……利用这一事件为清除关键性的民主制衡和消灭政治对手找到了正当理由。……(总统)选举之前,政府实施了一部新的法律,并批准了一部 “虚假信息”法律,前者旨在控制法官的遴选,那些法官将复核对选举结果的质疑,后者可能进一步钳制反对派的选举活动和独立媒体。
《世界自由报告》将土耳其列为“不自由”国家,仅在政治权利方面为其赋16分(满分40分),在公民自由方面为其赋16分(满分60分),土耳其总的自由得分合计为32分(满分100分)。相比之下,瑞典在这两方面都得了满分。立陶宛总得分为89。乌克兰是50。
众所周知,公元前5世纪,古代雅典人发明了民主。但只是到上个世纪,民主才被广泛而持久地采纳为一种政府形式。何以民主在早些时候极为短命?因为古典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政治哲学教给我们的是,民主内在就是不稳定的。这一人民的统治,是贵族制或君主制与暴政之间稍纵即逝的中继阶段。
这是美国诸位开国元勋极度关心的问题,所以他们极小心地在宪法中分立和限制权力。哪怕在19世纪,法国政治理论家托克维尔也将美国视为例外。他的结论是,民主永远不可能在法国运转。他的太多同胞更热衷于平等而不是自由。所以他们有两次因一个拿破仑而败落。
民主世界内部的多样性
今天,所有国家中,大约一半是民主国家。
据总部设在瑞典哥德堡大学的“民主多样性”项目(Varieties of Democracy),在2022年可获得数据的178个国家中,有90个国家近期举行了真正自由而公平的多党选举。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民主国家是瑞士(174年) ,其次是澳大利亚、新西兰、冰岛、芬兰、英国、美国、加拿大和瑞典,它们的民主都有超过百年的历史。换言之,长寿的民主是一个以英语为母语的北欧现象。(瑞士理当没有资格,因为其直至1971年才允许妇女投票。)只有24个民主国家的历史超过了60年。有20个民主国家诞生的历史尚不满19年。
此外,在90个民主国家中,只有32个够资格称自由民主国家,这意味着它们不只允许所有成年人投票,还通过独立法院和自由媒体等机构保护公民自由和政治自由。
法里德·扎卡利亚有关非自由民主崛起的警告正确吗?拉里·戴蒙德认为,民主自身正处于衰退中,此说正确吗?对回答这些问题,“数据中的世界”项目(Our World in Data)提供了一个回答那些问题的用户友好方式,其使用的统计数据由政治学家Anna Lührmann、Marcus Tannenberg 和 Staffan Lindberg汇编,由“民主多样性”项目发布。自由民主国家的数量已从2007至2009年44个的高点,降至32个。“选举”民主国家(即非自由民主国家)从2007年的46个增加到58个。弗拉基米尔·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等选举独裁国家已从2013年的63个减少到58个。纯粹的独裁政权从2018年的23个增加到了39个。(数据中的世界,是英国慈善组织Global Change Data Lab旗下的一个免费、开放的数据项目。——译注)
当然,有些国家很大,有些国家很小。因此,审视生活在不同政权下的世界人口的比例更有意义。如扎卡里亚所预言的那样,自由民主国家的人口所占比例确实已经从17% (1993至2011年)的长期高位下降到2022年的13%。但正如扎卡里亚没有预言到的那样,选举民主国家(即非自由国家)的比例进一步下降了,从2017年的37%下降到16%。与此同时,选举独裁国家的比例从2001年的17%大幅上升到45% ,同时,封闭的独裁国家比例从2012年的23%上升到现在的26%。
这些数据似乎证实了戴蒙德关于民主衰退(若非彻底萧条的话)的说法。但数据可信吗?因为印度现在可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因此如何划分这个国家相当要紧。Lührmann等学者表示,自2017年以来,印度就成了一个选举独裁国家,其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如同1975年至1977年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总理实施紧急状态期间那样,是受到限制的。
其他政治学家不这么认为。由Carles Boix、Michael K. Miller和Sebastian Rosato编制的另一组数据继续将印度划分为民主国家。自由之家两年前已将印度评级下调,至“部分自由”之列,但66分并不是一个糟糕的分数(其邻国巴基斯坦得到了37分)。经济学人智库的印度民主得分下降幅度不大,从2014年的7.92分(满分10分)降至2022年的7.04分。
换言之,对所有这些民主指数,我们都应更审慎对待,因为绝大多数指数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专业人士的主观判断。你是否认为自由民主处在危机当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对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及其印度人民党如何评价。
拜登政府国家安全战略的一个更突出特点是热情接纳莫迪。莫迪在最近访问美国期间受到盛情款待,这意味着,对印度人民党将印度的穆斯林少数民族视为二等公民,以及采取了与土耳其和匈牙利的非自由主义政府推行的准则高度一致的态度看待新闻自由的倾向,拜登政府都视而不见。
另有奇怪事体。现代世界政治最凸显的特征之一是君主制的存续。美国新闻媒体乐于将英国描绘成一个罕见的古怪国家,因其仍有一位世袭国王:天,查尔斯三世甚至在苏格兰单独举行了加冕礼!但你在世界各地都能找得到立宪的和不那么立宪的君主制。今天,由43个主权民族国家设立了君主,其中多数是民主国家,包括15个英联邦成员国,它们将查尔斯三世当作它们的国家元首。
在欧洲,比利时、丹麦、卢森堡、荷兰、挪威、西班牙和瑞典都是君主制国家,不要忘记安道尔、列支敦士登、摩纳哥和梵蒂冈。我数了一下,穆斯林世界有10个君主国(巴林、文莱、约旦、科威特、马来西亚、摩洛哥、阿曼、卡塔尔、沙特阿拉伯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 ,亚洲有四个(不丹、柬埔寨、泰国和日本) ,非洲有两个(伊斯瓦蒂尼和莱索托) ,波利尼西亚有一个(汤加)。二战后非殖民化以来的时代经验有力表明,君主制比共和制更稳定。这一点在中东尤为明显。
民主世界既已存在如此多的分歧,拜登有关民主国家统一战线的愿景是否实事求是?不只在维尔纽斯,还有2月的基辅,听着总统就这一主题发表的演讲,我猛然意识到,假如已故参议员约翰·麦凯恩当选总统,他有可能讲出多么雷同的话。他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反应会非常相似。这或许可以解释何以一些自由派持怀疑态度。
麻烦在美国自身
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大卫·莱昂哈特(David Leonhardt)认为:“假如美国只接受那些拥有更纯粹民主记录的国家,它就无法建立一个非常强大的全球联盟。美国、加拿大、西欧、日本和韩国没有足够强大,可以像过去那样主宰世界。”但拜登的策略恰恰是不进行纯度测试。他将与埃尔多安达成协议,让瑞典加入北约。他还将与印度达成协议,使四方伙伴关系成为近似亚洲版北约的组织。将过去一年半中向乌克兰提供援助的所有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加总,大约是全球生产总值的一半。这应该足够了。
这一整体战略的麻烦不在印度,更不用说土耳其了。麻烦在美国自身,这一大型民主联盟的领导国家。不只是自由之家和《经济学人》降低了美国民主的评分。根据《今日美国报》(USA TODAY)与萨福克大学(Suffolk University)最近联合进行的民意调查,每10个美国人中,就有7人同意这样的表述:美国的民主“处在危险境地”。同意这一表述的民主党人(74%)和共和党人(75%)占比几乎相同。
倾向自由主义的精英普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假如唐纳德·特朗普来年再度当选总统,美国的宪法秩序将蒙受真正的威胁。特朗普再度当选总统远非遥不可及。第二个任期内,特朗普不只可能终止对乌克兰的支持,乌克兰则会像2021年的阿富汗那样,发现美国人所说的“我们会待在那里,只要有需要”的真正含义。他可能还会采取措施,令美国的民主变得不自由。他肯定会有动机驳回所有针对他的联邦法律案件,无视州案件,并清理“深层政府”。这当然是亲特朗普的智库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的建议。
另一方面,特朗普要修改宪法,赋予自己第三个任期,仍会相当困难。法治已深深嵌入美国的肌体,部分原因在于,美国很大程度上仍是一个由拥有法律学位的人治理的国家。而且,绝难设想美国军方高层会同意任何形式的特朗普式自我政变。
但美国民主蒙受的威胁之严重,或许要大于仅仅一个人的民粹主义诉求。有没有一种通过过度负债和通货膨胀实现民主自我毁灭的政治经济?这段时间,那种老派的说法看上去更有说服力了,因为联邦债务不断累积,而且通货膨胀虽然在下降,仍远高于联邦储备委员会2%的平均目标。哪怕通货膨胀持续走低,国债也不会是这样:如人们目力所见,赤字高于经济总量5%也不会。历史上也少有大国在偿债成本超过国防成本的情况下能兴旺发达的例子。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高额的利息支付是英国重整军备的主要制约因素之一。
新冠大流行病所揭示的官僚机构僵化,以及它们显然不愿从自身错误中吸取教训,又是怎么回事?就这一主题,菲利普·泽利科(Philip Zelikow)和他的合著者刚刚发表了一篇优秀但令人不安的报告,即《从新冠疫情战中汲取的教训》(Lessons From the Covid War)。两周前,我问他: “你建议的各种改变中,你期待有多大比例会得到落实?”他回答说: “眼下我正在努力达到零以上。”
正如詹妮弗·帕尔卡(Jennifer Pahlka)在她的《再度解码美国》(Recoding America)一书中所展示的那样,不只有公共卫生官僚机构发生了功能障碍。因为存在过时的监管要求和有“事先谨慎好过事后抱憾”的想法,几乎每个联邦政府机构都无法实施改革。
直面技术变革对民主的挑战
最后,技术变革给美国民主带来的挑战呢?两周前,我写了一篇有关自17和18世纪以来,企业崛起到具备无可匹敌的权力地位的文章。我的著作《广场与高塔》(The Square and The Tower)的一个核心主题是,最初去中心化的互联网迅速且出人意料地被微软、苹果、亚马逊、 Alphabet 和 Meta这样少数几家网络平台公司主导了。这威胁到民主了吗?确实如此。(《广场与高塔》,英文初版于2019年。——译注)
OpenAI公司的ChatGPT 之类大型语言模型的惊人突破,对明年选举的影响甚至可能超过2012年的大数据和2016年的Facebook广告的冲击。假如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都还没有展开行动,积极将人工智能应用于摇摆州关键郡的选民动员,我会大为吃惊。要记住:第一个想出如何利用任何新技术的人,照以下顺序是,1)书呆子,2)骗子,3)选举工作人员。
民主并未陷入衰退。入侵乌克兰诱发了真正的民主团结。对中国构成的挑战,回应更弱一些,但也是真实的。可疑的统计数据夸大了认为全球已陷入非自由民主或选举独裁的看法。
但一如既往,民主的未来取决于最重要民主国家的选民乐意投票放弃他们的权利到多远的地步。说服他们这样做的机制从未像现在这样强大。民主正顺风顺水,问题是它是否正向悬崖边滚动。不到十六个月后,我们就会找到答案。
(作者是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本文原题“Biden Says Democracy Is Winning. It's Not That Simple.”,由彭博新闻社网站发布于2023年7月16日。正文中的黑体字和超链接均为原文所有。译者听桥,为原文加上小标题并有多分段,无法保证理解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