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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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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节的演变与牛郎织女的故事(下)

三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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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说说杨贵妃,其实她与唐玄宗的爱情故事本属宫廷秘闻,普通百姓又岂能知道,更不用说传的天下皆知了。而且相比来说,刘邦与戚夫人的故事难道不更悲惨,戚夫人也能歌善舞,还是围棋手,故事结尾也非常刺激眼球(人彘),为什么偏偏流芳百世的是杨李恋呢?原因不外乎两点,第一是汉初的时候信息传播方式还比较原始(基本上都是用竹简来书写的),普通大众也疲于为生计奔命,来不及去追求精神生活,所以这种宫廷爱情故事也就没多少人关心了。第二是杨贵妃与唐玄宗的故事被一个大大有才的诗人白居易给写成长诗《长恨歌》了!这个流传起来就厉害了。好比今天哪对情侣的爱情被某个流行明星给唱出来了,自然全世界都知道了。

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有这么一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就是说杨贵妃和唐玄宗两人在七夕那天,一起在长生殿里许下了爱情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不就将七夕和爱情给绑在一起了。

除了诗人,小说家也来凑热闹。与白居易同时的陈鸿就写了篇《长恨传》,其中假托已列仙班的杨贵妃之口,说当年(天宝十年)七夕的时候,两人屏退左右,互相倚靠着仰望牵牛织女,然后一起许下要生生世世作夫妻的誓言(14)。而到了北宋,更有一个叫做乐史的文人著《杨太真外传》,直接将这一桥段给照抄不误(15)。这当然是小说家言了,试想那年代又没有监控设备,两口子说情话,旁人怎么可能知道!

不过也正是在文人墨客对这一爱情故事的铺陈夸张之下,七夕也就进一步跟爱情扯上了关系。于是我们会明显看到,唐宋时期的七夕诗词,明显讲爱情,讲离愁别恨的,要属宋代的多。著名的有秦观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李清照的“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朱淑真的“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而晏几道的“香袖凭肩,谁记当年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这就明摆着是用杨贵妃与唐玄宗七夕结誓之典了。

但是也有不理会这些个花前月下的。比如北宋的张耒,他也写了首《七夕歌》,不但没有正面描写伟大的爱情,甚至还在歌里批评了一通织女。你看这句:“自从嫁后废织纴,绿鬓云鬟朝暮梳。贪欢不归天帝怒,谪归却踏来时路。但令一岁一相逢,七月七日河边渡。”这分明就是说织女嫁给牵牛后,贪图夫妻生活,却荒废了女工。导致天帝震怒,惩罚她和牵牛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张诗的出典可能是南朝的《荆楚岁时记》(16),而且这一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版本还被用在了明代朱名世的小说《牛郎织女传》中。朱在其小说第一章中就开宗明义,说自己要编排的这一故事其历史由来就是织女呢是天帝的孙女,擅长女工,奉天帝之命嫁了牛郎,但嫁过去后居然不思女工了,于是天帝大怒,罚她和牛郎一年只能相会一次(17)。所以,这一版本的牛郎织女故事其核心就是三个字:要敬业!古代女性的工作就一个,织衣。而织女婚后居然贪恋夫妻生活,不织衣服了,这就是不敬业,所以才会被罚。

然而,无论是爱情版的七夕故事,还是敬业版的牛郎织女,都并未能够成功扎根到民间习俗中去。倒是佛教的一种叫做“摩侯罗”的事物成功进入了七夕。

宋末元初,有个叫做周密的书生写了本《武林旧事》,追忆当年南宋都城临安的一时盛况,记载了不少当时的节日习俗。关于七夕节,他描述道一种有趣的活动,就是制作一种叫做“摩侯罗”的泥孩儿,或者小孩子手持荷叶,扮作“摩侯罗”的样子(18)。那么这个摩侯罗究竟是何来历呢?

从名字来看,显然不是来自中国本土的。唐代李绰在《岁时纪事》中记载说这个摩侯罗是来自西域,也叫化生,是七夕节的时候女子用来祈求生子的(19)。唐薛能的诗中也提到“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银盘弄化生。”他这诗说的是宫中妃子们在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日)的时候在银盆里拍水玩化生的情景,这些妃子所求的当然是得子了。不过唐之后我们大多看到的都是在七夕节弄化生或摩侯罗的记录。比如宋·杨万里的“巧楼后夜迎牛女,留钥今朝送化生”、元·袁桷的“蜡捻化生秋夕赐,翠标叠胜岁华移”,清·先著的“星传牛女佳期到,水激鳌山巧势成”(20)。至于摩侯罗,这三字显然不太适合用于诗歌,但依然常常可以在宋以及后世文人的笔记中看到。如前面已经提及的周密,另外还有宋代的吴自牧,他也在《梦粱录》里提到了卖摩睺罗以及小孩子扮摩睺罗的事情(21)。明代的张岱也在《夜航船》中列有词目“摩罗”,解释说:“泥孩儿也。有极巧饰以金珠者,七夕用以馈送,以作天仙送子之祥。”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从唐代开始,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就已经有了在七夕玩这种被称为化生/摩睺罗的泥孩儿习俗。那么,究竟,这种习俗又是由何而来的呢?它跟牛郎织女又有何关系呢?

先说结论:该习俗来自佛教,跟牛郎织女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化生最早出现于南北朝,在莫高窟壁画中就有出现,而且贯穿于历朝历代的壁画中,其形象多为在莲花之中的小孩。在东晋鸠摩罗什所译的《佛说大阿弥陀经》中有个关于“莲花化生”的条目,说凡是往生到佛陀世界的一切生命,都能够从莲花中诞生,并且不用母亲来抚养,都是由天地来滋养的,而且长得都很好看,还能够长生不老(22)。这个就很诱人啊!随着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化生童子的这一形象就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壁画,连瓦片上也有了。出土于内蒙云中古城、山西大同和河南洛阳的大量北魏时期瓦当上发现了许多莲花化生的形象,足以证明当时佛教兴盛,汉人崇拜化生童子这一事实。事实上单从《佛说大阿弥陀经》的经文来看,“化生”只是佛的一个愿望,他希望人间妇女不再需要受分娩之苦,也不用担心孩子的养育(23),所以化生而来的新生命都是自然而生,自然而食,又帅又漂亮,且长生不老。但汉文化非常看重对后代的生养教育,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就可能有意无意在对佛经的理解上出现了偏差,从而将自身期望子女优秀的美好愿望(24)投射到了佛教的“化生”中去,从而出现了对化生童子的崇拜。

不过这个化生又是如何跟七夕结合到一起来了呢?这个就有些复杂,可以单独写一篇论文的,我就不详述了。简单来说就是佛教的一个重要节日是盂兰盆节,其日子恰好是汉族的中元节,也就是农历七月十五日。在佛教看来,这个日子是佛教徒修行圆满的时间,也是超度先人的时候,他们会举行盛大的法事,宣扬积德行善的教义。而在这一天,想要求子的善男信女们就会到寺庙里去请化生塑像,然后摆在家里供奉。但同时,七月十五日也是道教普渡孤魂野鬼的节日。这祭奠亡魂和祈求得子放在同一天实在是不搭调,所以慢慢的人们就把化生祈子的这一习俗移到了相隔不远的七夕上面。毕竟,七夕本来就是女孩子家乞巧的节日,求子当然也主要是女生的事情,两者放一起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而此时的化生,也不需要到寺庙里去请了,一般商家都有卖的,而且其利不菲。陆游就在他的《老学庵笔记》里记载了一个叫做田氏的手艺人,专门制作化生泥孩儿,一对能卖十匹细绢的钱(25)。

看到这里恐怕读者们会有个疑问,就是为何尽管一直有文人墨客留下关于牛郎织女的爱情诗篇,还有杨贵妃唐玄宗的加持,但在七夕节的习俗里,依然始终没有爱情的位置,反而是让一个跟牛郎织女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化生祈子钻了空子?其实稍稍想下也挺自然。因为某种行为要成为习俗必须满足一个条件,即该行为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普遍需求。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女工善和子女优的需求毫无疑问具有压倒性优势。而爱情,不仅是不必须的,甚至假如这个爱情没有得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背书,那就是应当坚决压制的。这一点,无论天上地下,都是如此。因此在明代的《牛郎织女传》里,天帝仅仅因为金童和天孙未经许可就相互留情的行为勃然大怒,将金童斩首,将天孙幽禁(26)。这样的情节在现代人眼里自然是荒谬至极,然而在明代却很自然。《大明律》规定,男女如果私下偷情是要杖八十的(27)。当时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由家长指定的,完全没有经过恋爱过程,所以自然也就不会鼓励对爱情的追求。这种东西也就只能在文人的幻想中存在,并借诗歌和小说来流传,但很难真正进入到节日习俗之中。

不过时移境迁,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寻常百姓的生活需求也在变化之中。到了明代,小说兴起(关于这点可参见拙作“元杂剧中的猢狲是如何成为美猴王的”一文),市井文化开始越来越蓬勃,于是即便在朱名世那依然有些一本正经的《牛郎织女传》里,也出现了有些低级趣味的金童在天河偷天孙衣服的桥段(28)。而到了今天大陆统编小学语文五年级教材中,就进一步演化成了老牛教牛郎趁织女下凡洗澡偷衣服,然后抱得仙女归的故事了(29)。

那么当今天的商家们重拾七夕这个古老的节日,并且大打情人节牌的时候,他们其实也是为了迎合这个时代的需求。毕竟,如今的女孩子们早已不会织布做衣,人们的生育意愿也越来越低,传统的那些习俗自然无法吸引大家。而爱情,作为个性解放以来被释放的精神需求,在今日的地位几乎超过任何空洞的主义和理想,于是,商家们抓住这点来将七夕塑造成中国人的传统情人节,也便是顺理成章,“利”所当然的了。

注释:

(14)昔天宝十年,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夜张锦绣,陈饮食,树花燔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始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唐,陈鸿,《长恨传》

(15)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上凭肩而望。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北宋,乐史,《杨太真外传》

(16)“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牵牛郎。嫁后遂废织。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使一年一度相会。”之所以我这里说“可能”,是因为该说法来自茅盾的《中国神话研究ABC》一书中,而在今天存有的《荆楚岁时记》各版本里却找不到这一故事。

(17)考之世说,原来天河之东有织女,乃天帝之孙女,勤习女工,容貌不甚修理。后奉天帝之命,许嫁于河西牵牛郎。嫁后,竟废女工,天帝大怒,令织女仍归河东。那牵牛郎在河西思之不已,于是有鹊桥重会,每年仅七夕始得一圆满时日。——明,朱名世,《牛郎织女传》

(18)七夕节物,多尚果食、茜鸡。及泥孩儿号“摩侯罗”,有极精巧,饰以金珠者,其直不赀。并以蜡印凫雁水禽之类,浮之水上。妇人女子,至夜对月穿针。饾饤杯盘,饮酒为乐,谓之“乞巧”。及以小蜘蛛贮盒内,以候结网之疏密,为得巧之多少。小儿女多衣荷叶半臂,手持荷叶,效颦“摩侯罗”。大抵皆中原旧俗也。——元,周密,《武林旧事》

(19)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本出西域,谓之摩睺罗。——唐,李绰,《岁时纪事》

(20)鳌山指的是当时售卖化生的货郎将那些泥孩儿绑在一起形成山状的样子。

(21)七月七日谓之七夕节……内庭与贵宅皆塑卖磨喝乐,又名摩睺罗孩儿。……市井儿童手执新荷叶,效摩睺罗之状。——宋,吴自牧,《梦粱录》

(22)佛言:十方无央数世界诸天人民,以至蜎飞蠕动之类,往生阿弥陀佛刹者,皆于七宝池莲华中化生。自然长大亦无乳养之者,皆食自然之食,其容貌形色端正净好。固非世人可比,亦非天人可比,皆受自然清虚之身无极之寿。——东晋,鸠摩罗什,《佛说大阿弥陀经》

(23)第二愿:我作佛时,我刹中无妇女,无央数世界诸天人民,以至蜎飞蠕动之类,来生我刹者,皆于七宝水池莲华中化生。不得是愿终不作佛。——东晋,鸠摩罗什,《佛说大阿弥陀经》

(24)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25)承平时,鄜州(今陕西富县)田氏作泥孩儿,名天下,态度无穷,虽京师工效之,莫能及。一对至值十缣,一床至三十千;一床者或五或七也。小者二三寸,大者尺余,无绝大者。——宋,陆游,《老学庵笔记》

(26)在朱名世《牛郎织女传》第二章里,玉帝跟金童说:“尔乃随朕之金童,奉旨往取温凉玉杯,不料你淆乱瑶池,圣母宫中违旨戏侮天孙,已是罪不容诛。故念尔年幼无知,又有太上老君保奏乞免,故将尔提回不斩,今将尔贬下凡尘,稍令你二人流离,若知感受颠沛之苦,然后使尔等赎罪婚配。”这里可以看出,重点不在于金童与天孙两人是否有情,而在于他们竟然敢未经允许私下里表达了情爱,因此“罪不容诛”。而玉帝在惩罚之后,又许诺赐予他们婚姻,其实就是强调这婚配之权乃是源自于他,而非个体。

(27)凡和奸【和谓男女相愿】杖八十有夫杖九十刁奸【刁谓引至别所】杖一百。——《大明律·刑律》“犯奸”

(28)天孙织女在天河洗完浴,到浴衣台上,不见衣服,心中大吃一惊,猜疑不定。……金童远见天孙织女一人站在河边,料是寻衣不着,便将该衣夹在肋下,迎将上去。天孙仙女见一男子走来,光赤身体,岂不羞煞,欲避又不及,急得叫喊起来。——明,朱名世,《牛郎织女传》

(29)见2018年教育部审定人教版五年级语文上册第九课“牛郎织女”。

参考文献:

杨雄,“莫高窟壁画中的化生童子”,《敦煌研究》1988年第3期

杨琳,“化生与摩侯罗的源流”,《中国历史文物》,2009年第2期

王飞峰,“北魏莲花化生瓦当探析”,《四川文物》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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