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到太平洋岸 前传 | 载着全副家当，睡在赌场的灯光下

这是我首次尝试睡车大法，独行太平洋西北部的故事。

为又一个全新的系列起名字，我突然觉得是又给自己立起了小目标——这次因春末风暴而没去成的华盛顿州，再往北的加拿大BC，然后是终极北方的阿拉斯加，希望他们总会在某一刻加入到这个系列里来。

把租好的睡袋和充气睡垫放进后备箱，又或许它已经要被称作“家”了，我特意开到学校停车场里再清点了一次家当——我可不敢在湾区的大街上敞开车厢半小时。三个大箱子，是我从大洋彼岸带过来又马上要带回去的行李；偶尔挡风用的衣服，零乱地堆在某个角落；一箱干粮和小汽炉，床铺卷成一团放在上面；刚买的遮光帘把后座挡得严严实实，毕竟晚上要藏个人呢。以车为家，还没有了房租的机会成本，看来我是彻底成为了游牧民族了——也许是对流浪汉更文明的一种称呼，也许是旷野大地的真正主人。

有点不敢相信，这次旅程真的要开始了。

此番决定往俄勒冈去，纯属拍脑门。房子的租期刚结束，我又不想这么早离开美国，从无家可归到签证过期的几周间隔，好像正适合一些很发疯的行为。再加上拖箱带件的，坐飞机的行李费太不划算，就只能租车直接出发了。那么以我的车技，最极限能开到哪去呢？于是我在地图上划呀划——东边优胜美地刚去完，南边LA没兴趣，西边是太平洋，只剩下北边了……

俄勒冈这个名字，就是这样跳进我的计划里的。

太平洋的悠长海岸，自湾区往北后就顿失繁华。在被称作Pacific Northwest的广阔区域里，分布着终年浓雾包裹的海岸红木林，蜿蜒破碎的俄勒冈海岸，哥伦比亚河倒映着奥林匹克的山岭。而再往北，就是BC直至阿拉斯加的终极北国风光了。旧金山到波特兰的700英里之间，没有全球化时代的大城市，恬静的渔港和落寞的伐木小城，点缀在群山环抱中的河口处。与之平行的是内陆的火山、瀑布、河流，活跃的地质活动不断塑造着地表的景观，却也同样不是名声在外的。

我们总向往阳光与海滩，但太平洋西北的海岸，却常是大雾弥漫，阴郁潮湿，一边是林里神秘的巨木，一边是海中高耸的巨石，海浪拍打着灯塔下的礁岩，远处鲸鱼吐出水柱。就连青春偶像吸血鬼片《暮光之城》也把故事背景放在了华盛顿的海边小镇，如此环境，倒确实是很符合吸血鬼阴森诡秘的气质。

我当然是越看各路攻略越兴奋，这一趟是真可以有（好像我对西部的每一个州都是这个反应吧）！

只是对于一个人出行来说，囊中羞涩，通胀高企，租车和住宿的费用都没法分摊。说来也巧，我刚好拜读了远夏大神的睡车攻略，我一直对睡车大法颇有幻想，对其省钱的魔力更是心向往之。我也自我建立了一套非常闭环的逻辑：不论是能睡房车的地方，还是能搭帐篷的地方，睡小车自然都可以（当然前提得要通公路）。就这样，住和行就合为一体了，每天至少省出一百刀巨款不说，还让行程变得无比灵活。反正付钱的营地用来洗澡，不用钱的地方就尽量挨近早晚的拍照点，怎么想都不亏啊！

于是行李也收起来了，床也卖掉了，我在地板上睡过最后一夜。然后还掉钥匙，告别半年生活过的大学村（它真的叫University Village）。湾区的路非常难开，我一路躲开疯狂变道的路怒族和随处坑钱的FasTrak，在旧金山市区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到Baker Beach和金门大桥挥手告别了半天，看看车窗，还算完好嘛！——信心实在是又多了几分。

过了金门大桥，车流一下就舒缓了许多。自从湾区的经济重心转移到南部崛起的硅谷，连旧金山都显得落寞，更遑论北边这些步履沉重的重工业城市了。下101高速转入1号公路后，都市的繁荣更是像随着风被抛到了车后。很快，太平洋的海岸就在左手边开始出现，他要陪伴着我五个整天，跨越两个州，一直到俄勒冈最北端的Astoria与他告别。

开过Point Reyes，就经过了1号公路北段的最后一个热门景点，再往后的海岸，有些破落的小渔村，却不会再出现在社交媒体里了。天色逐渐柔和下来的公路上，前后几英里只有我一辆车。人少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却总是忍不住每隔一会就要停车，仔细研究一番手机里的地图。然后望向左边的窗外，又嘲笑自己疑神疑鬼——明明海岸只有一条公路可走，太平洋怎么会出错。

车灯自动打开，前面的道路正迅速地变暗，太阳要在太平洋的那端沉没了。海水由蓝变得金黄，又染上一点橙红，然后突然地彻底地黯淡下去。我在出发之前就已经逛过了房车论坛（我这辆也是实质意义上的“房车”嘛），决定今晚要驻扎的地方是一个赌场的停车场。这是一众睡车人士的秘密基地：一来面对有任何需求的过路人，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几率将他们转化成客户，赌场都是最来者不拒的，因此几乎没有管理者会拒绝房车的请求；二来比起大多数地方，赌场停车场的安保措施可谓是精英级别。在这里过夜，放心。

夜幕已彻底落下，黑暗中，远处的一串灯光格外显眼。沿着这亮光前进，从1号公路上的某个路口转进岔路，就到了Manchester 小镇。不过这加州版曼城，人口不到200，想组出一支满员的足球队，恐怕都相当困难。这地方居然能开一个赌场？我沿着导航开过去，也是越来越心慌：先是两边的房子变成荒地了，接着路灯也没了，终于水泥也变成了土路。我的车轮高速碾过碎石，惊出此起彼伏的狗叫。开了十几分钟，没想到转过一个弯，前面就突然灯火通明，一栋带些美式恐怖片质感的双层大宅，巨大血红的CASINO招牌架在天空中央。可以，这确实很让人有进去的欲望，方圆几十里的几个镇子，恐怕这里就是最有城市气质的好去处了。

赌场九点半关门，我在九点十五到达。满场的灯火仍然通明，工作人员准备着清洁工具，而七零八落的顾客还坚守在饱和度溢出的老虎机屏幕前面，坚信着这十五分钟饱含的可能性。我和保安登记好我的车辆信息，赶紧跑进厕所洗漱，出来的时候，机器已经开始渐次拉闸，看来奇迹也终究枯竭了（毕竟白蹭一晚，我还想支持一下你们的生意呢）。我回到车上，看着赌客三两散场，打趣夹杂着抱怨，互道晚安，烟头被踩灭，最后是引擎轰鸣和车灯消失在浓重的夜雾里。九点四十，刚才还半满的停车场，剩下的就是我和一辆房车了。

也别怪赌客们走得急，这个荒野中央的停车场一点信号都没有，想发推特抱怨手气都没门。而我呢，自然没网也是活不下去的，于是硬是沿着土路又开回已经全部打烊的曼城小镇，在路边玩了一个小时的手机。这次再折返停车场，狗叫声更惨烈了。

可别说，在这里过夜，比想象中还要安心。停车场的灯整夜不熄，保安每个小时都会绕停车场检查一圈。再说了，就算真有什么法外狂徒，有这么个大金库在旁边，谁还会在意我的小车子啊！我打开早就截好图的睡车攻略，吹起气垫，摊平睡袋，迅速把后座放平的宽敞空间变成舒适房间。守财奴想必会最喜欢这样的布局，一睁眼，我的全部家当就在面前，伸手就能清点到衣柜里的所有衣服。但我对着这些箱子做什么？于是我侧到另一边，从遮光帘的缝里看窗外。晚上十一点，这里的世界已经沉沉睡去，遥遥地听到海浪声，呼啸的山风把声音吹散，又把车吹得轻轻晃动。

睡得可真好。我醒的时候天已大亮，房车里的一大家子，正逐个走出来伸懒腰。我们这唯一的邻居互道了早安，但也没办法闲聊太久。赌场中午才会开门，房车的水箱也正好告罄，最近的厕所，在十五分钟外镇上唯一的咖啡馆。

这一次开出去，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条土路，原来路的两边是连绵的山丘，草野似绿未黄，野花稀拉地开着；原来小镇真的是海边的曼彻斯特（经考证，和电影讲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总共就一览无遗的一条主路，两排房子，赌场远远地立在制高点。山丘的尽头，小镇的另一边，海岸连绵出去，一号公路像一条绸带，把太平洋牵引到了地平线的边端。

正如它突然落下时一样，突然升起的阳光晃得我眼睛一花，也彻底醒过来了。看一看时间，八点过些；点一点地图，Mendocino的海湾就在一小时之外。

这将是一趟怎么样的旅程啊！而它正这样真切地开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