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记
门口种的青椒被村委书记刨了,没打招呼。老刘气坏了,吵嚷着要去市纪委那里告书记贪污。
嗬!这可不得了。民不与官斗,何况老刘只是个 74 岁的普通乡下老头。
老刘没搞清楚,这不是 50 多年前了,他也不是当年带头闹事的红卫兵了。
老刘没搞清楚,这不是 30 多年前了,他也不是村上受人尊敬的小学校长了。
红卫兵早没啦,他带的小学也早就倒闭啦。老刘呀,当年不算只老虎,现在就更不行了。
更何况,人家村委书记是贪污不假,可刨青椒这事合法合规。
害!谁让政府要修路呢,谁让老刘种的青椒刚好在规划的路线上呢。
但老刘不服气啊,他堂堂一退休校长,当年也是万里迢迢跑到北京握过毛主席手的人,现在被一他早先瞧不上的人侮辱了。
“那胡三啊,不是啥玩意。他怎么当上村委书记的?不就是靠贿赂嘛!”
老刘咽不下这口气,好几天饭都吃不下。不行!一定要反击!要让胡三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这口气要是不出,别人该怎么看他刘大爷!
于是,这个位于江苏省宿迁市沭阳县庙头镇古龙村的老大爷行动了。
胡三贪污,在古龙村不是个秘密。当年在水厂的人,也都能证明,在胡三负责水厂管理时,利用职权捞了一大笔钱。
花了近一周的时间,老刘挨个找了水厂的人,了解当年胡三贪污的具体细节,并依此写了一封检举信。
眼瞅着老刘就要找人签联名信了,老刘的孙子坐不住了。
这孙子姓刘名亚,30 来岁,在村上搞京东物流。刘亚这名字,是老刘起的,符合时代特色。刘亚小时候,父母外出打工,吃喝拉撒全靠老刘。他成绩不好,大学念了个南理工的三流学院。毕业后靠老刘找关系,去了印刷厂,一月四五千块,工作倒也清闲。
印刷厂呆了两三年,觉得没有搞头,恰好赶上淘宝上村下乡,就回家搞起了村淘。平时要运货,没车,老刘就花了六千块钱买了辆电三轮。
时事横移,村淘变成了物流,刘亚的生意也风生水起。却偏在这时候,老刘搞了这一出。
对这位孙子来说,老刘是在没事找事。谁让他把青椒种到了路上呢,人村委书记拔了,那是正当行为。老刘现在举报人家,是为了泄私愤,为了自己的面子。
老刘为了面子不要紧,但万一他去市纪委举报这件事让村书记知道,那最后坑的还不是这孙子嘛!自己还在村上混,有些业务,经常要找村委签字。老刘要把村书记告了,那人家还不得给自己使绊子?
刘亚从来没想过老刘会告赢,他甚至觉得老刘有些幼稚。人村委书记在这位子上呆了多久了,怎么从来一点事都没有?村里面都知道村书记贪污,怎么人家现在还稳如老狗?
很简单,这说明村委书记上面有人。老刘要去市纪委检举,村委书记塞点钱就解决了。到时候村委书记被惹毛了,枪头一指,他刘亚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退一万步说,老刘告赢了,村委书记被撤职了,可人村委书记没党羽吗?到时候他的党羽替他报仇,他刘亚依然要倒霉!
不行!千万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趁着老刘还没出去找人,刘亚找到老刘,向他陈述这件事的利弊,并劝他不要贸然行事。
老刘听了,火反而更大了。我检举村委书记,那是为了捍卫我的脸面。你不站在我这边就算了,反而还要阻止我。这天底下有这样的孙子吗?
老刘不知道,这天底下的孙子可多了,有膑脚的,有写兵法的,他孙子这种的,算是稀松平常了。
老刘拒绝了刘亚的劝阻。刘亚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认为老刘太固执,也太自私,不懂得为子孙辈着想。
算了,既然自己劝不管用,那就搬救兵好了。
于是,一方面老刘风风火火地找人签联名信,另一方面孙子马不停蹄地找人劝阻。
短短一两天的功夫,老刘准备妥当了;短短一两天的功夫,孙子把老刘要告状的事告知给了近在沭阳的大姑,远在南京的三姑奶一家和远在杭州的小叔。
这下可了不得了。原本只是小范围知道的消息,一下子散播开来,整个刘姓的一大家子都知道这件事了。先是在沭阳的大姑,也就是老刘的女儿刘晓鸿打电话过来,劝老爷子不要冲动。他这一告,人刘亚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刘晓鸿是刘亚的亲姑姑,两家的关系很是亲厚,她自然是站在刘亚那边的。老刘很生气,大嚷着关刘亚什么事。他告的是村委书记,跟刘亚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老刘气呼呼地挂断电话,他真的不懂这些吗?平日里他经常教导晚辈要懂得在社会上的生存之道,要和单位的领导搞好关系。怎么到了他自己这儿,突然就不懂这些道理了?也许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
俗话说,一个不行,就再换一个。刘晓鸿是老刘的女儿,再怎么劝也不能僭越父女的身份。何况一个女儿的话,未必有足够的分量。
那么这接力棒就要交到三姑奶一家手里。
三姑奶是老刘的妹妹,她的老公,抛去妹夫的关系,跟老刘也是要好的朋友关系。尤其是,三姑奶一家算是他们这一个大家族里混得最好的——三姑爹退休前,是南京军区的处级干部,跟现在沭阳县县委的几位当家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刘亚就曾经跟老刘说,你这么大的阵仗,人村书记早知道了,只是顾忌着三姑爹的身份,才不跟你计较。
现在三姑奶打电话来,老刘有些骑虎难下了。他当然不觉得这是他的靠山,可往日里,他去南京,总是他们招待。家里的大事小事,也总少不了劳烦他们。譬如之前刘亚刚毕业时找工作,就是托他们家的大女儿办的。那大女儿和她丈夫都在南京市政府任职。
三姑奶打电话回来,陈明利弊。那胡三,在与老刘生出这番龃龉之前,与三姑奶家也算朋友。三姑奶和三姑父每次回老家时,也都会回来拜见。胡三也算是老刘的后辈,现在老刘硬要为自己的脸皮,要去搞倒人家,这让三姑奶和三姑爷又要怎么做人呢?
老刘不说话了,他的心底已有些动摇,但他毕竟 74 岁了,他已在这世上体面地,受人尊敬地度过了五十多年。他还想挣扎一下,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让那个该死的胡三知道羞辱自己的下场。
接着来了第三个电话,是他的小儿子打来的。小儿子是老来子,年纪比刘亚还小,在老刘的四个子女中,他是最有出息,也最让老刘骄傲的一个。
实际上他的小儿子不想打电话来的,他原来不在这个漩涡当中,而是独自一人自在地做着打工人,悠闲地在远在几百公里以外的杭州度日。
然而他不得不打电话回来了,因为他的侄子已找过了他,他的姑姑也已找了他。他与她共同告知了他:他的老爹因为几颗青椒要去检举村书记。
他觉得哭笑不得。他对他的老爹哭笑不得,他经常教导他要圆滑做人,自己却像一个没有经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一样,想要效仿那基督山伯爵,行那复仇之举。然而他的复仇原因却如此站不住脚。
他也对举报这件事哭笑不得。如果是为公,那么理所当然,这是为民伸张,就成了一件好事。然而现在是为私,公为私用,却偏偏在行为上是正当的。
他还对他的侄子和姑姑哭笑不得,在他们劝阻老爹时,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却从未想过他的老爹,才是那个真正受到伤害的人。
他最终还是决定打电话回去,并决定劝阻他的老爹。不是因为他觉得他的老爹做错了,而是因为没有人支持他的老爹。
“你想想看你的孙子,他现在的生意在家里,你把村书记告了,那他的生意肯定受影响啊!”
“哎呀,跟他的生意没有关系,八竿子都打不上。”
“这不是打不打得上的问题,而是刘亚现在就这么以为了。你要是再继续,那他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看。到时候你们关系就弄恼了。你为了几颗青椒,再跟你孙子弄恼,不值当!”
“你不用管这些,弄恼就弄恼。反正我一定要教训胡三!”
“就算你不顾忌你孙子,你也想想我三姑,三姑跟他还是朋友,你这样让三姑也不好办啊。退一万讲,这村上谁不知道村书记贪污,但人家还是好好的,不用说,肯定有打点关系。而且你写的那告状信,就是道听途说来的证词,也没有真凭实据,肯定告不倒人家。到时候人家肯定会对付你的!”
“我怕他?我有什么好给他对付的!”
“哎呀,你不要这么倔!你肯定要考虑周围人的看法,考虑清楚后果。”
“你不用管。”
父子之间的对话到此结束,也没有第四个来劝老刘了。现在,老刘没有什么阻碍了,他可以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准备告状的事情。
他明天就可以出发,去宿迁纪委,将他的检举材料递交上去。
可是一两个月过去,老刘仍没有行动。
他似乎已忘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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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过后,谁都没有告诉,老刘一个人去了宿迁。
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