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登入無盡島>觀後感：具備高度自主權的個體會如何互動？一場虛擬世界的社會實驗。

我在 5/14 的 TIDF 影展裡欣賞這紀錄片，有幸參與到製片 Boris Garavini 親臨現場問答的場次。想了解這部紀錄片在幹嘛的人，可以看這篇文章。本篇記錄我覺得超有趣的紀錄片片段、製片分享的拍攝經驗。

這是一部由三位導演在電玩<Knit’s Island（登入無盡島）>裡沈浸拍攝 963 小時後剪輯而成的紀錄片，沒有事先設定腳本，完全由導演三人組在電玩裡遇到的玩家訪談與互動剪輯而成。雖然我有非常非常短暫的電玩經驗，知道玩家裡有公會、有線上論壇的各種互動，但從沒想過可以在遊戲裡拍一部紀錄片，觀察玩家社群的有機行為。

在整部片裡，我看到各式各樣的玩家社群，還有不同的遊戲方式。有人組成崇尚混亂的幫派，肆意破壞眼前的任何生命。現實世界裡禁止侵犯他人權利的法規，禁錮了這群人，而他們在無盡島裡尋回這些自由；有人享受在無盡島裡從無到有打造出自己的堡壘，在部署軍力的運籌帷幄中，得以自鎮日工作與育兒的循環中短暫跳脫；有玩家立志探索無盡島的邊界，組成探險隊，在氣候惡劣的邊疆進行超過七小時的遠征之旅。

剛看完紀錄片時，我為電玩世界裡呈現出的行為動機、社群的多元性與運作方式與現實世界如此相遇而感到新奇、有趣，在製片的現場問答，還有我回家興奮的跟親友分享的過程中，漸漸反芻出吸引我的要素。

擬真的生存設定＋無法的自然狀態。一場在虛擬世界裡的社會實驗

沒吃飽，是不能在生存遊戲裡拍電影的喔！

這款遊戲的設定超 hardcore，玩家必須在有殭屍爆發的末日裡存活，在廢墟裡搜刮物資、在各式自然地形與氣候中找到活路。你會因為缺乏進食而餓死；如果喝到髒水，你可能會感染霍亂，一直嘔吐。就算你在遊戲裡耕種好填飽肚子、學會打獵或搜刮食物填飽肚子，你還得小心其他玩家射殺你。聽起來超容易掛掉，對吧？雖然死掉後你可以重生，但累積的一切經驗值都得重來，像極了真實人生。

遊戲有多貼近現實生活呢？導演三人組在拍攝過程中，必須輪流為攝影師確保有攝取充分營養，避免攝影師因為在遊戲中太久沒進食而虛弱的抖手，導致鏡頭拿不穩；如果被其他玩家關到密閉房間內，你無法脫逃，也無法在沒有武器的狀況下自殺，登出再登入只會回到同一房間內，除非你選擇另創帳號重新開始遊戲。在紀錄片中，以殺人為樂的幫派疑似狹持一名玩家，不過導演們在拍攝過程中，再也沒有遇到該幫派，所以無法確認當時是否為蓄意狹持，或是該玩家自願的角色扮演。

無法無忌時，你會為所欲為嗎？

遊戲裡沒有政府，你不會被法律規約束縛，遊戲本身也沒有主要劇情，引導你按照某條敘事主軸去按部就班完成任務。在這裡，玩家掌握高度的自主權，自己決定你的故事走向。

沒有任何行為限制，也去除了肉身諸如體力、身高等差異，這樣的群體組成，讓我想到大學時讀到的古典政治哲學裡所說的自然狀態。在遊戲裡，每個玩家操作的角色被化約成條件相似的個體（不可能具備一模一樣的條件，畢竟每個玩家的反應能力當然不同。但撇除網速這個因素，我覺得比現實世界裡的變因還少），觀察這些玩家會選擇合作還是敵對？獨自遊戲還是結伴而行？這就像一場虛擬世界裡的社會實驗。

在紀錄片中，可以看到玩家們組成很多社群/幫派/團體，有各自的活動據點。物以類聚，玩家們往往也因認同相似的價值觀聚在一起。有社群規定加入者不可殺生，因為他們珍視生命；有社群以恣意虐殺為樂。

不同團體間還可能會發生戰爭，片中就出現 A 團體在自己的堡壘（以監牢空間為根據地）內廣播，要團體成員勿輕信 B 團體散播擄獲眾多 A 團體臂徽的照片，說那是 B 散播的假訊息，為的是打擊 A 團體的信心。

有玩家在遊戲裡創建宗教，當起牧師，傾聽其他玩家的煩惱，成為該社群的精神領袖。這個社群的根據地真的有一座廢棄的古老教堂，玩家們會聚集在此做禮拜，在牧師的帶領下讚頌他們的神祇，還有他們自己的教義。好想知道教義和創神的過程是什麼啊～

有玩家以探索遊戲裡的 glitch、各種地形風貌為樂。有一群玩家組成遠征隊，立志往遊戲世界裡氣候惡劣、無人探索過的邊疆地帶前進，要真正的「走到世界盡頭」看看。他們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連續奔波七小時以上，經歷了狂風暴雨，也看到遊戲裡美麗的星空。有玩家笑說最該準備的是 USB 風扇好幫電腦降溫，但並非所有玩家都能挺過不知盡頭在何處的長時間探索，畢竟去程花了多長時間，回程還得再走一遭。最慘的莫過於，有玩家設了炸彈想透過自殺省去這場漫遊，但沒有提前告知周遭玩家，導致一名要走向自殺玩家的無辜路人被炸死。

打電動是為了逃避現實生活嗎？在遊戲裡啟動你的第二人生

跳脫現實世界的乏味，在穩定的生活中來點加速心跳的刺激

一位玩家分享，這款遊戲之所以讓他如此著迷，是因為能同時獲得平靜與刺激。遊戲畫面裡栩栩如生的森林、原野、星空等自然風景，美得讓人屏息，你能躺在樹下凝望藍天白雲，耳畔還有微風吹拂的聲音。當你在黑夜裡升起營火，還能聽到火花在木柴堆裡的聲響，驅散四周的寒意。不過，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是否就有敵對陣營攻過來？這裡能讓你從 chill 的狀態，一秒飆高腎上腺素，進入備戰狀態。這種極端的變化，讓這位玩家深深愛上無盡島。

上個段落提到的 A 團體裡有區分位階的小隊編制，當導演訪談其中一名小組長時，小組長表示自己很喜歡在這裡從無到有打造出自己的空間與群體的感覺，接著麥克風裡傳出小孩吵鬧的聲音，該玩家表示自己該去接小孩了，只好暫離電腦。我的想法是，玩家們在這裡尋求現實生活中難以追求的體驗--平凡一點的生活帶來穩定，沒有不好，但我們難免渴望稍微體驗變化所帶來的刺激與新鮮感，而遊戲裡的第二人生能讓你嘗試那條在現實裡沒選擇的路。

另一個我覺得有趣的點是，片中有提及自己身處現實世界何處的玩家，全都沒有亞洲人誒！那些玩家生活在非洲、北歐、加拿大北部等地，共通點是自家附近入夜後一片寂靜，鮮少人煙。我在想，這款遊戲或許因此更能擄獲想跟他人互動的玩家？如果我在一個沒有夜生活的小鎮，漫漫長夜真的會想玩遊戲吧！

在遊戲裡交友、探險、獲得歸屬感，也會看到世代交替

導演訪問了幾個玩家諸如「你覺得分的清楚遊戲與現實世界的差別嗎？」「玩遊戲對你來說的意義是什麼？」有玩家反問導演為何要想這麼多？有玩家說應該要知道遊戲與現實不同。有一對夫妻玩家結伴探索無盡島，先生跟導演說，雖然自己很喜歡玩這款遊戲，但他會讓小孩遠離這款遊戲，畢竟欣賞美景、交友、冒險，太多太多在現實世界裡難以立刻獲得正回饋的元素，卻能在虛擬世界裡馬上獲得滿足。如果還沒建立與現實世界的羈絆，卻養成遁入遊戲裡尋求安慰的習慣，會不會從此放棄在現實裡的生活？

在遊戲裡扮演牧師的玩家，在現實世界裡是一名按摩治療師，他自認難以跟在現實中認識的人敘述他在遊戲裡的體驗，但在這裡獲得的滿足感是貨真價實的。有玩家說他在現實中很內向，很難認識新朋友，但在遊戲裡可以跟其他玩家輕鬆的互動 ；有玩家說雖然不會與其他玩家在現實中碰面，但她是真心把在這裡認識的朋友視為朋友。

這裡的資深玩家入坑這款遊戲七年以上，他們看到新的玩家有不同的互動方式（這部分紀錄片沒追問下去）。有些玩家也可能因生活重心的轉移而不再登入遊戲。

以電動影像拍電影的挑戰：授權、無劇本一切隨玩家行動而走

紀錄片放映結束後，製片站到舞台上跟大家交流，許多問答圍繞在電影拍攝的過程。在取得授權這件事上，電玩的影像屬於電玩公司的著作，需取得電玩公司的授權；玩家的訪談則需取得玩家授權使用他們的聲音。雖然導演三人組在遊戲裡採訪玩家時，都有明確說明他們正在拍攝紀錄片，需要取得玩家們授權使用他們的談話內容。不過許多玩家一開始似乎沒當真，直到後來才了解原來他們的訪談內容以後真的會在電影院放映出來呀！儘管導演們有嘗試在現實世界聯繫玩家們以取得他們的授權，但聯絡不到所有人。「如果哪天有玩家站出來要告我們的話，他恐怕會勝訴吧。」製片半開玩笑的說明要完整取得所有授權的難度超級高。

這部紀錄片是沒有劇本的，完全由三位導演沈浸在無盡島裡，實地訪談各玩家、由他們的互動交織而成這部作品。拍攝過程中還遇到 Covid 19最嚴重的時期，改變不少玩家的遊戲狀態。此外，有些玩家可能在第一次訪談後再也聯繫不上，沒有登入遊戲，這也讓導演們不可能持續觀察這名玩家。製片分享，他們在挑選合作的剪輯師時，有刻意找沒有打電動的人，希望透過他在電玩世界外的觀點，剪輯出一部讓無論玩電動與否的人都能好好欣賞的作品。剪輯師最終選擇以順向的時間軸來呈現這部紀錄片，按照導演們接觸不同玩家的時間先後順序來講故事。

我是個不太玩遊戲的人，因為我喜歡快速閱讀劇情，不擅長許多遊戲需要靠打鬥、解謎、合作等方法過關，這讓追求探索劇情的需求很難被滿足。不過，如果哪天有一款我不會玩一下就死掉，又能滿足我探索的興趣的話，我或許也會想到遊戲裡開啟第二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