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歇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题记
他近来愈发觉得孤苦的可怜。
虽则去国千里,但不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也不是缺乏朋友,他只是觉得生活中的这些喧哗与骚动没有意义,如同烟雾,最终都会虚化,不留下什么,他想和能留到将来的事物交往,一想起自己与这将来的诸般选民们几乎没有交集,便寂寞极了。他会被忘记吗?他这一生竟然做的都是替眼前考虑的事情,随着眼前时光一阵阵如泡般碎裂星灭,他一生的意义也碎裂星灭了。
绝不愿意如此孤苦的随着过去一同行进到即被众人和世纪忘怀的幽影里去!他已忘怀过去世纪的幽影,初来洛杉矶时在那出租房里遇到的一些旧照片,他不是扫除丢弃了吗?谁知道这是何许人也?谁知道相片里的人喜欢吃什么,遇到过什么挫折,一生最骄傲的是何物,在幼年时如何张皇,在老年时又有怎样的境遇?
与百年相比,今日困扰于被单的潮湿,明日又思念父母,一日日困扰思念、障目下去,这样浮游如飘萍般扎不下根去,连扰动丝毫河床的泥沙都未曾,生的价值就如此吗?他要和历史与未来、真实和自在交朋友,不要遗忘,不要默默。
在酒店大堂因踩着皮鞋背而争吵的人,在餐厅虚荣的摆出西式用餐礼仪便觉得自己有了价值的空壳,在大学无同情心和爱的现代知识分子,在街上求索奔波的男女,都做着无用功。他自己整日思索着前途,思索着头皮的病,思索着他在国内的那些财产,牵挂他的香水用尽了怎么办,担忧他的电动牙刷是不是坏了,噩梦般的恐惧他脊椎的痼疾是否有可能发作……这些也都是无用功,他正全力不去关注。
这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从床上爬起来,颈肩酸痛,过去每天早起是一个新的开始,现在却带着这样的酸痛,在一整个日间不断的负累着,加深着。是那天之祸绵延下来了。在河内时,他孤身举牌抗议,天光很亮,清洁的很好的一片空地上,对面是两座山一般的方楼,一间是百货公司,一间是办公之处,引着如织人潮,他就站在路边的花坛上,在刷了半截白漆的肮脏树下举着牌子,控诉了些事情。
随后他遭了打,颈肩的病即是当日留下的……他还因为气愤和绝望、对国家的爱而激动起来,最终丢了工作,家庭离散,毁了过去,在漫长的争执中孑然一身,愈发难以回头,最终身处美国了。
他愈发觉得孤苦的程度加深,是因为他的认识愈发真实了,过去全是虚假的,现在,从他在花坛上做那事开始,便走到往真去的路上了。于是,似乎天将降大任的样子,他还盼着这孤苦凄清更加严重,直到某个时机刹那消除,在真将近的那个时机。
在这时,他乍然看见新闻,看到往日颇为亲切而不苟言笑的运动前辈——阮先生,自吴廷琰政权时开始奔走活动,越南的诸大事记中颇有存在的痕迹的人,在主义和思想、政党和民族中的人,使他苦读其著作、思考其精神的人,竟然被女人刺杀了。
他忽然无征兆的隐约觉察到自己将要败亡,精神上最后堡垒的溃灭即将到来了,而过去那破关忍痛能等待到的真和纯粹竟然可能是虚假的。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汗下来了,头皮发痒,如针在刺,他继续看下去,搜寻打听。
传言阮先生因情被杀,那女人曾与他一同去百思买购物,曾比翼一般在山林中驾车游玩,曾出席许多晚宴,双方的家庭的态度交锋,一个胡志明人和一个岘港人的恋爱,一个七十年代生人和九五年出生的女人,一个生性冷静,一个性格急躁。
他看着这些字眼,这些出身,年纪,受教育的履历,看到束缚人的这些标准和名称,某种东西如淋浴的水向下盖来,熄灭了他的力气。使他嗟吁如登幽州台般的是,生活竟然攀附着理想,寄生在历史,追逐着君子,拷掠着圣贤,似无断绝的倒灌进他躲藏之处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