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保衛戰-34】難忘的戰鬥(嚴開運 時任教導總隊第一旅第二團第二營第十三連代理連長)
一九三七年八月廿八日,我所在的炮兵連奉命開赴上海浦東奉賢縣南橋附近之柘林,歸高射炮兵第二團第二營營長封成林指揮,擔任掩護第八集團軍(總司令維張發奎)總司令部的防空任務。十一月三日奉命調嘉興,後又改為調常州,擔任常州火車站的防空。十一月廿三日,由常州回南京歸還建制,參加南京保衛戰。
回隊歸建
我回南京歸建時,教導總隊的編制早已由三個步兵團擴充為三個步兵旅,原來的直屬營除特務營,軍士營,通信營外,騎兵營,工兵營,炮兵營均已擴充成團。我連連長朱梁(廣西梧州人)已調升第七團當營長,赴湖南接收新兵。新連長由連副趙自修接任。見面後,他告訴我,我的好朋友,軍校同期同學第三排排長唐沅已在上海犧牲了。原來上海撤退時,部隊非常混亂。我連在火車站上車前,唐沅發現牽著他乘馬的傳達兵未到,估計還在原陣地沒有下來。他急忙回原陣地去找。原陣地已被敵人佔領,他再也沒有回來。我想起八月裡在南京九華山擔任防空時,他曾由孝陵衛營房到九華山看我,互相勉勵。他當時的話我終生難忘。他說:“戰爭中誰死誰活很納說,可能我死,可能你死,可能我們都死,但這算不了什麼,為打鬼子而死,死了也心甘情願!”
回孝陵衛營房後,我們只住了兩天。十一月廿六日,我連奉命歸總隊指揮部直接指揮。駐地指定在太平門外的崗子村小學。那時,小學早已停課了。住崗子村小學時,我連尚無戰鬥任務。有一天,我回孝陵衛營房取東西,路上遇第三團第三營迫擊砲排長謝造時,他邀我到他排的駐地——明孝陵東南的一個小村,並留我在他排裡吃了一餐中飯。他把他排裡養的豬,雞和儲存的柴,米等物,都逐一的讓我看了,並很有信心的問我:“你看,夠三個月用了吧?(當時有死守南京三個月的說法)”他還告訴我說,在湖南的某師要調他去當連長,電報已到,總隊已同意他去。我問他:”什麼時候走?“他說:”不急,我已同總隊長講了,不打完這仗步驟。“可惜,還沒等到這仗打完,他已在梅花山西南側的陣地上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在崗子村期間,我們曾看到南京東郊上空的激烈空戰。敵我雙方的飛機都不少,各約十餘架,相互圍繞,像飛鴉一樣在天空交織盤旋,射擊的槍聲,歷歷可聞。此種情況,可惜到十二月月初以後就很少見了。從十二月九日起,敵人的偵察氣球已毫無顧忌的出現在馬群附近的上空了。
2. 戰鬥景況
十二月五日,我連奉命在廖仲愷墓附近地區進入陣地,擔任防空,掩護總隊指揮部。總隊指揮部的位置在富貴山下的坑道內,為了便於指揮部同前線聯繫,為了城內富貴山附近的預備隊出城時不繞道太平門和中山門,在富貴山的東面,臨時開設了一道城門叫“新開門”。我連進入陣地後,在開始的三四天內,敵機沒有在紫金山地區轟炸。我們抓緊時間,集中力量構築工事。工事構築完了以後,戰事已逐步迫至城郊。九日,在敵人尚未佔領孝陵衛以前,總隊部為使自己的營房不給敵人利用,臨時組織了一個燒房隊,趕回孝陵衛燒毀。因我連連長另有任務,由我代理連長直至南京撤退。
十一,十二日兩天戰鬥異常激烈。尤其是十二日,敵炮兵不斷向我地堡及富貴山一帶炮兵陣地射擊。敵飛機亦反復向我陣地縱深及城內一些大建築物轟炸,城內不少地方都起了大火。我連陣地的上空,敵機往來頻繁,我連給予還擊。戰鬥中,除砲手,炮長和排,連長外,其餘的人員都在掩蔽部裡。火炮發射位置的面積不大,敵機所投炮彈要直接命中也並非容易。在戰鬥中我連並沒有傷亡。十二日上午十一時左右,槍砲聲越來越密,經明孝陵,廖墓這條路上後送的傷員越來越多;我連陣地附近的樹木和地面的枯草已被敵機投擲的燒夷彈引火燃燒,我準備把陣地向後轉移。向指揮部請示時,電話不通。我趕回指揮部向參謀長邱清泉報告。他指著地圖對我說:“這裡(指明孝陵,四方城,衛崗地段)我們第一線的部隊,仍繼續在堅持戰鬥,你連的陣地不能轉移。你們轉移,第一線的部隊會受影響。為了避免遭受火燒,班,排的陣地,可在你連陣地的地區內自作調整,但決不許後撤。”指示非常明確,我馬上回連,將我連班,排陣地作了必要的調整。
戰鬥十分艱苦,但第一線官兵的表現,仍極英勇頑強。下午,防坦克炮連連長顏希儒專門到我的掩蔽部同我做了一次倉促的聯繫。他一見我,很激動的問:“有酒沒有?拿來給我喝!:”我遞過酒瓶,他一飲而盡,接著他說:“現在第一線夠吃緊的,穩不穩的住很難說。要是撤退的話,你走不走?”我說:”有計劃的撤退,當然要走;沒有計劃就麻煩了!“他聽了我的話以後,發出一聲冷笑,他說:”還能有計劃麼!“我不了解他這樣講的目的何在,便反問道:”你準備怎麼辦?“他說:”不管怎樣撤退,我都不走了!“這時,他從腰部取出兩顆用繩拴著的卵形手榴彈,一手拿一個,無限感慨的對我說:”你看,夠本了吧!“當時,我只認為他可能是出於一時的激憤,因此還勸他:”有命令撤退的話,還是照命令辦吧。“講完,他就回陣地去了。以後,聽他連裡的一個排長講,那天快黃昏的時候,連裡接到撤退命令。顏連長立即組織部隊後撤,自己卻隨身帶著兩名戰士留下來檢查陣地,後來一直沒有歸隊。想起他與我講的話,一定是與敵人拼到底了。
3. 撤退與渡江
撤退命令的下達,有的單位被遺漏了。要是不打下敵人的飛機,我也接不到撤退的命令。十二月十二日下午四時左右,我連擊毀了一架敵機,墜落於中山門北側的前湖東南畔。當時,總隊曾有命令規定,擊落敵機一架者發獎金五百元。為此,我特地到指揮部請領獎金。沒想到獎金沒領到而領到了一道撤退命令。當我進入指揮部時,看見許多人都在忙碌的整理行裝,有緊急出發的模樣。我找到參謀長邱清泉,他一見到我便問:“有什麼事?”當我把打下敵機的情況向他報告以後,他說:“打得好!獎金等以後再發給你們。”接著,他問我:“撤退的命令你接到沒有?”我說:“沒接到。”他說:“現在準備撤退,你回去馬上行動。隊伍先到城裡馬標集合,再渡江到浦口,你們的火砲喝不便攜帶的器材,要把它全部毀掉或把它埋藏起來。”由於我當時沒預料到撤退時會那樣混亂,我不同意毀炮,我說:“我捨不得!”他聽了我的話以後,若有所思的沈默了一會說:“捨不得你就帶走吧,但千萬要記住,帶不走時一定要破壞,不能留給敵人利用。快回去吧!“
我回到陣地後,立刻把撤退的命令傳達給全連,很快就帶了隊伍向馬標前進。當前進到太平門時,天已全黑了。那裡的人很多,非常混亂。有的要進城,有的要出城。經我打聽,才知道到馬標集結已不可能。我斷然決定不去馬標,直赴下關。從太平門經和平門(現在中央門的東側)到下關的道路上,很多地方都有用白色標寫的”小心,地雷!“本來兩小時可走完的路程,卻走了四個多小時。趕到下關,更使人失望。到處是被遺棄的車輛(小汽車特別多),到處是沒人指揮,擁擠不堪的人群,泵船上擠得更厲害。渡江器材連一點影子也看不到。夜色昏昏,大江茫茫,連人都不知怎辦好,哪還能渡炮呢!於是,我決定先把火砲沈到江裡,再設法渡江。當我宣布這個決定時,有的炮長流淚了;我也心如刀絞。為了不留給敵人,不得不這樣辦!火砲沈了以後,再集合部隊時,全連只剩三十來人了。我看在下關附近渡江已不可能,不如沿江而上,到蕪湖再說。
當我帶著隊伍,由下關向三汊河,上新河方向前進時,一路上人依然很多,一片混亂。接近上新河時,天已快亮。突然前方傳來時斷時續的陣陣槍聲。緊接著,一直向前擁的人流倒流了。經打聽才知道,通往蕪湖的路已被敵人封鎖了。這時有個軍官模樣的人,在人群中大聲疾呼:“弟兄們,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們要拼呀!”接著又有人高呼:“我們都是黃帝子孫,我們決不能當鬼子的俘虜,拼吧!前進!”我們和不少人都跟著前進了,但我們卻無法接近敵人。敵人的火力已經嚴密的封鎖了道路,猛烈的機關槍不斷掃射,很多人都犧牲了。道路受阻,人群更亂,我身邊也只剩下四人。在一個池塘邊,有個受傷的軍官躺在那裡,他突然用一隻手拉著我的衣角,向我發出悲切而又壯烈的請求,“請你做個好事,補我一火吧!免得留下受罪。”我身旁的戴勳舉槍欲打,被我攔住。我不忍心只好說謊:“後邊已有擔架來了,你等等,我們要向前衝。”在這種情況下向前衝有什麼用?無異是送死。於是,我們繞到夾江江岸,決定設法橫渡長江。戴勳以責怪的口吻問我:“剛才你為什麼不許我打那個傷員?”我說:“你忍心嗎?”他說:“好!你不忍心,你把他留給日本鬼子,你讓他受罪!”我沒吭氣,我沒有什麼好講的。我覺得他的想法和傷員的請求,都是一個精神,我們寧死也不當敵人的俘虜!
到了夾江江邊以後,我們發現那裡的人也很多。我們沿著江邊尋找渡江器材,什麼也沒找到。最後在一個地方,發現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用一隻由幾塊木板綁結而成的小筏來回擺渡。經過接洽,他們把我們帶到江心洲。江心洲四面環水,但一隻船也沒有。據當地人說,江心洲的船早在兩三天以前就被某些部隊搜光了。由於上州的人很多,又沒有船,各想各的辦法,門板,木材,竹竿之類的東西難以尋覓,就連秧盆,大的水缸,破床板也都被人用作渡江器材。我見一個士兵騎著水牛泅渡,剛下水時,牛還聽他的向前游,但離岸不到十公尺,牛就不肯前進了,硬是要回頭。這個士兵拼命的抽打它,他急,牛犟,他越急牛越犟,最後,這個士兵被水牛拋到長江裡去了。明知渡江器材極不好找,但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呀!找來找去,終於找到了四隻糞桶。戴勳高興的叫起來:“好,有辦法了!”我問:“糞桶如何渡江?”他說:“把它們翻過來用就行了。”於是,我們把糞桶的口部向下,把它們縛得牢牢的,然後又用江邊的許多干蘆葦鋪在上面,這樣,我們橫渡長江的小筏成功了!我們把它放到水裡,逐個的上去,小筏還算平穩,真是難得的“一葉輕舟”啊!我們以碗當槳(碗都是隨身帶的),立即向北岸劃出。筏不斷前進,但速度很慢。當划到江心時,筏身逐漸下沉,我們的心情緊張起來,大家拼命的劃著。這時,由北岸飛來一隻小船,划船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當我們驚魂未定,他已把我們接到北岸。上岸後發現附近沒有村莊,僅有一隻大木船停泊在上游不遠的江邊。我們上前打聽情況,知道敵軍已到江浦。在船民們的幫助下,吃飽了飯,帶足了乾糧,趁夜向滁縣方向追趕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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