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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林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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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播客引发对父亲的回忆

梵林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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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期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播客,引发一些关于父亲的回忆

今天偶尔听到一期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播客,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二十多年前中学的一个夏天:老家正对窗户的破旧写字台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旁边立着原木色玻璃门的书柜,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书,光影斑驳,如同安达充漫画里的场景。

书架上大部分都是父亲通过他做县图书馆馆长的朋友那里淘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就是其中的一本。阅读的时间太久远,小说的情节已经模糊了,但阅读小说时那种怅然、感伤、复杂的情绪仍然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主角的名字:梅诗金公爵和纳斯塔霞.菲莉波夫娜。

不知道这本书父亲是否读过,但扉页上有他用钢笔写的一段话:“那是花儿受命于神,有意偎依着你的心,做一个暂时的近邻”,用的是那时候流行的蓝黑墨水。父亲小学没有毕业就赶上上山下乡,到林场干活,但自己不断读书努力学习,写得字遒劲有力,后面经常批评我的字说难看、“没有骨架”。

那时候父亲在市里工厂工作,离家远,还要倒班,所以经常住在单位宿舍,每一两周才回来一次。回来的时候经常带些县里没有的零食给我吃,很久之后,母亲还会提起小姥姥总是有些感慨地说“你家孩子吃的那些零食我都没见过”。这些零食在那时候应该价格不菲,不过父亲却舍得花钱,说他的想法就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我后面喜欢各种美食的爱好,应该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除了书,父亲还喜欢听东西,家里有个体积巨大的收音机,像床头柜一样放在床边,还很早就买了录音机、收集了各种各样的磁带,戏曲、歌曲、评书、相声、音乐种种都有。所以父亲在家时,伴随我家午休的,常常是收音机里单田芳的评书,或者谭马奚杨的唱段。父亲没经过正规训练,却爱唱京剧,唱得有板有眼,我却没继承他的基因,五音不全。高一时候我们学校元旦晚会,每个班都要选代表到其他班去表演。父亲教了我一段《智取威虎山》的“今日痛饮庆功酒”。我和一个女生一组,到第一个班表演之后,那个女生出来对我说:“后面的班要不我一个人唱吧。”多年之后,父亲脑血栓严重,行动不便,连说话都不利落,对比当初的能说能唱,恍如一梦。

父亲脑血栓开始严重,始于我大学时他遇到的一次交通事故。那时候他骑车从市里回家,路上被一辆车撞倒。之后就经常头晕行动不便,没法工作,后来就在家休养十多年。可能有感于这样近距离接近死亡,他和母亲商议,签署了遗体捐赠书,实践了他长期以来的价值观:不信鬼神、认为死后一无所知、也想为子女少些麻烦。

病重之后,家里的经济主要由母亲工作支撑,父亲偶然打打零工,性情也在生活重压下大变,从原来积极自信善于表达变得自卑封闭,和很多之前的朋友都少了往来。原来经常和一些后辈一起打牌也变得稀少。脾气倒是和之前一样的暴躁,即使是姑姑叔叔来探望,也经常被他训斥不理。这期间极少能保留的爱好就是下棋,他最后两年卧床不便于行,而且出现幻觉,常常躺在床上在自己脑子里下棋,就像《后翼弃兵》里的女主角。

我上学时候成绩一直还好,没太用父母操心,但他们在我面前也很少夸奖,心中有些期许也很少说。只是在高考录取通知下来时候,父亲嘀咕着说“把上面的北师大变成北大就好了”。

父亲对我还有个不满,在我小学五年级,他在市区有个买单位房的机会,需要我转学到市里的学校,但我不想离开当时的小学,和熟悉的老师同学分开,父亲就放弃了。后面提起还有感慨,如果那时候搬到市里,可能生活轨迹都有很大的不同。我有时会想,是不是自己拖累了他?后来看到一段话让我释然少许:我们人生中有很多选择的机会,选择不同的道路,后面会面对不一样的生活,但无论怎么选,我们都能让走得这条路更好一些。

父亲离世已经一年多了,从开始的悲痛到慢慢接受,现在想起他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多。看到过一个比喻:亲人离世就像在你心中挖了个深渊般的井,开始你觉得随时都可能掉进去,慢慢在井周围修筑了围墙保护自己,但这个井一直都在,偶然看到,还是那样深邃,让人难以自持。

说回陀思妥耶夫斯基吧,他的父亲是退休的军医,严格而暴力,他和父亲也关系复杂,佛洛依德把他当成“弑父情结”的代表。对于内心的复杂禁忌,他并不避讳,而是勇敢地在作品中挖掘直面。播客中说,他并非是神,而是和我们一样,拥有诸多弱点和缺陷的人,他的作品深邃而超越时空,在现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复杂和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读他的作品,就像自己被架在火上去拷打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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