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当文字被消失,我们的记忆也会被抹去”
le——“当文字被消失,我们的记忆也会被抹去”
在我的理解里,无论是《一九八四》里的新话,还是这些年我亲眼所见的敏感词、污名化的词汇,ta们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对于民众记忆的篡改。正如疫情之初我们听到的那样,有人希望这个世界上只留存有“正确的集体记忆”。至于真相?至于那些鲜血、抗争乃至一个个平凡的个体?都不重要。
我们会因此遗忘掉很多事情。大洋国里的老大哥没有了作为人的特质,只剩一个永远伟大光明正确的形象。正如八九哪怕为人所知,可能也只是春夏之交的一场风波;人们也不会记得原来还有十年文革的黑暗,有过女权行动派的线下行动,有过疫情初期武汉的一片乱象。当文字被消失,我们的记忆也会被抹去。
有时候记忆也并非完全消失,但我们会慢慢失焦。最记得是前段时间,上海不少基层爆出腐败问题,有人以次充好,官商勾结。微博上、抖音上最常见的声音是骂资本家、骂国难财,却忘了还有一个词叫“权力寻租”。其实就在不远的十年前,这是媒体上最火的一个词之一,当时大家都希望监督公权力,甚至官方也发文要求打击“权力寻租”。但慢慢你会发现,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少,这个词也逐渐消失,我们只能看到“反腐”、“扫黑除恶”、“保护伞”。
还有就是自我审查。我们默契地达成了共识,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会发不出去,会炸号。我们选择用拼音首字母、近似词,发明一个又一个让人好笑又憋屈的词去代替。久而久之,我们习惯了这样的一套文字的使用规则,甚至已经成为了年轻一代的亚文化。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有时候想到某些词的时候,我竟然第一时间生起的是恐惧,恐惧自己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消失,被警察带去喝茶,甚至影响自己的工作、生活。以至于当我去到一个可以大声疾呼的地方时,这种恐惧又会如影随形地出现,这一刻我知道,我已经被审查驯化了。
我只是希望可以享有免于这份恐惧的自由。
困在华政动物园里的鸭嘴兽——“在汉语的灾异时代,母语在祖国的土地上流亡”
【现实在被权力不断翻译,而语言正在替代你思考】
如果你只回到奥威尔那里,《一九八四》里“新话”的解释权就仅仅是掌握在宏观权力之手;但我们一定会注意到,这个时代发明创造的黑话,不止于官方对我们的命名,更有将“新话”的解释权紧握在自己的双手,如饭圈、游戏、段子制造的黑话——所以我们要回到福柯那里,我最近常常想起福柯,觉得他对思考我们的时代仍然大有裨益。
以下试举一个例子:
【🐏人,一种污名】
新话如🐏人,仅是调侃吗?不是。更准确地说,这是污名化(—种令人丢脸的特征,源于身体、性格、族群的不受欢迎的属性,在社交关系中被识别、区分,使得当事人成为有污点的、丧失部分价值的人,导致社会关系的地位、身份受到损伤,进而造成精神困扰和生活苦闷。)
【新话是权力下一步的垫脚石】
特质本身不是污名,而是根据标准被排斥的对象;实际上是一种由社会定义的,在社交中不断识别和强化的污名。污名反过来进一步强化这种交往模式,以排斥减少污名者的生活机会。
🐏人可以是对群体的划分,也可以是群体内部的(所谓的in-group和out-group)。如你所见,它具有社会控制的作用,社会排斥,挤出竞争渠道。
可以说,我们从语言上已经做好了准备,把他者标识为异常,下一步就是权力的出场,暴力或对人施加种种非人的对待,已经为期不远。
不必举例子了,我看到这片土地上充满了这样的事情。
【“大白”】
我总是不辞辛苦地说“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员”——我会尝试避免那个词语,发生了这许多匿名假面的暴力,“大白”不是我们熟悉的电影人物,而是新话词典里的词条。更进一步,如果你注意到这个语言现象,你就会发现这身白色的皮,带有匿名和权力的辐射,极易发生腐蚀。
【也做文抄公】
①犹太学者斯坦纳在《语言与沉默》一书里,就谈起过二战后德语的僵化与腐朽。这种语言状况是如何形成的?根本原因是希特勒时期的政治词汇,对原有词汇的语义的致命盗窃:所指的珍宝被窃一空,能指的容器里填满了粗瓷烂瓦。
②奥威尔:“难道你不明白‘新话’(Newspeak)的全部目的,就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吗?最后,我们会使思想犯罪成为不可能,因为那时已经没有用来表达思想的词汇了。”
③张维迎:所谓语言腐败,是指人们出于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目的,随意改变词汇的含义,甚至赋予它们与原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的含义,忽悠民众,操纵人心。
语言腐败有什么严重后果?至少有三个:
首先,语言腐败严重破坏了语言的交流功能,导致人类智力的退化。
第二,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
第三,语言腐败导致社会走向的高度不确定和不可预测性。
纵观历史,横看中外,语言腐败的程度与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有密切关系。我相信,如果我们能真正执行宪法第三十五条,实行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至少可以消除50%的语言腐败,而这50%是危害最大的。
【也许我还相信诗歌】
在汉语的灾异时代,母语在祖国的土地上流亡。
但我也许还相信诗歌,相信创生语言的工艺匠,如诗人马雁说,发明词语者发明未来。
水煮白菜
在社交媒体或者聊天软件上用伪装过的文字符号来表达某些“敏感”词语,本来最初是为了规避平台的审查,(比如刚刚这句你读到的话,若是要发出来,该有mg,sc的简写...),这样能让信息传递出去。但是后来,自己觉察到,讲相关的话题之时,打字越来越短,脑海里的自查越来越多(这样说安全吗?看到的人会怎样反应?会不会引来喝茶的风险?),再到后来遇到一些从前义愤填膺的事情,情绪涌上来了,抬起手却没有动力表达了,因为会留下痕迹,不知道时局如何变化,这些互联网的记忆会不会在将来成为需要承担的后果。
简化的、不能堂堂正正表达我意的语言,长久作用之后,是思想的怠惰和行动的懦弱。
新雨——“荒诞是弱者最强有力的武器”
除了“大白”“羊人”这种民间自发形成的新话外,我更想谈一谈官方的新话。目前,官方的新话大抵上分为两种——歌功颂德式与丧事喜办式。这两种官方新话互为补充,从而形成了当今官方奇特的宣传模式。
歌功颂德式的新话历史源远流长,这种新话的特征就是将一系列对仗工整、气势磅礴的短语或短句浓缩为一个“数词+实词”的模式,比如“四个意识”“两个维护”。这种新话往往起到一种加强语气的作用,举一个实例:
坚定“四个自信”,增强“四个意识”,做到“两个维护”。与坚定“政治意识、大局意识、核心意识、看齐意识”,增强“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做到“坚决维护习近平总书记党中央的核心、全党的核心地位,坚决维护党中央权威和集中统一领导”。
显然,前者就比后者铿锵有力得多。这其实也有相应的理论依据,即短句比长句更有力量、更能引起人们注意。由于这种特性,其被广泛用于歌颂盛世与领袖、表现地方官员们的忠心也不足为奇。但有意思的是,自12年来,这种歌功颂德式新话发展之迅猛,超出正常人所能接受的范围,以至于甚至有专门的读物来总结此类新话的意义。从此,这种歌功颂德式的短语则需要人受过专门的训练才能真正弄明白其含义,也真正实现了其新话化。像文言之于科举,士子们要寒窗十年方知八股,歌功颂德式新话之于公考,考生须苦练数载才通申论,从而真正实现用国家考试使中国的知识精英无暇思考,从而实现对于他们的思想禁锢。
丧事喜办式新话出现的时间则要晚得多,大抵是在14年时候出现,印象中第一个这样的词就是暗示经济下滑的“新常态”。这类用词出现的本质是领导羞于承认某些负面事件或影响的出现,一味追求光伟正,从而需要用一些积极含义的词去替代那些消极或是不那么积极的词语,方便自己甩锅。2020年,随着新冠疫情的爆发,负面新闻也开始增多,这种词语的数量也开始井喷,也变得越发可笑、越发荒诞。从年前的因为疫情影响,“灵活就业”人口超2亿,到过年时,“恶意返乡”人员需刑拘,再到现在各种各样“动态清理”“社会面清零”“社会面基本清零”“社会面动态清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实在难以分清。更有甚者,连某些企业也开始抄作业,失业叫“毕业”,职员叫“同学”……这些丧事喜办新话往往隐含着对社会苦难的漠不关心,以及一种掌握话语权的自鸣得意与飞扬跋扈。如此,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充斥着此类荒诞的新话。
但是,他们却忘了,荒诞是弱者最强有力的武器。民众是天生的政治讽刺家:你有“恶意讨薪”“恶意返乡”,我有“恶意防疫”,你有“灵活就业”,我有“灵活吃饱”……于是他们的新话给民众打开了一种全新的思路,这种新话沦为统治者的笑柄,让越来越多的人们认识到他们的可笑与不堪,最终成为高压舆论环境下民众反抗的工具。
wstdq
其实不是语言在改造我们,是语言背后的权力。比如地域偏见,背后就是各地的宣传机器和大资本在推波助澜。网民与审查之间永远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老鼠不会被捉完,而且总会有办法逃脱。
底一
诸位好,也许我有些过分乐观,因为我并不倾向于把当下的语言状况称之为“改造”,因为在我的感觉里,“改造”需要一个自上而下的强力组织才能做到,而现在官方删删帖子,发发通稿,搬弄下事实,实在是粗糙的雕虫小技,差得远。我承认我们的语言中存在一片片具体而分散的禁忌(“阳性”)、统称(“大白”)和自娱自乐(“中队长”“小队长”),但我更愿意将这些状况与近些年来的一种转变,一种普通民众对事实的获知方式的转变联系在一起进行考虑。
我的想法是,在一个没有真正的新闻和记者的社会里,人们或许会感觉自己不得不对未经整理的“事实”背负更多责任——有可能是对科学性、客观性的追求,也有可能是对具体或抽象的“家里老人”生病去世的恐慌与“道德压力”——根据对责任的不同倾向,人们自己选取不同的信息和观点来弥补自己的空缺感(但是一个有新闻的社会或许会让普通人找到自己相对稳定的立场,人们自信、互相信任,寻找、判断信息而不是饥渴地等待投喂,我这么假想)。当然在获知信息之后还有理解、交流的问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
总之,或许,人们感觉受到了复杂的事实本身的胁迫和威胁,才希望借助语言遮盖事实本身的尖锐和复杂。这是我的理解。
凌霜声白
在我的经历中,可能比较常听到是将“躺平”斥责为“烂,不上进,受不了苦”等等。每个人的追求并不相通,也许对我来说,升职加薪那些没有什么意义,我也不愿意做一个拼命给资本家劳动的卷王,我宁愿花些时间做自己想做和热爱的事,就这些表现被上级指出并批评,家人也由于长期受到CCTV新闻和主流自媒体的宣传,将“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等较负面的标签来给人定性。假如我真是三和青年,也许他们也不会来过多评判。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少人依然抱持“排名、竞争、比较”的心态,且不说那种努力工作最后结果是为了谁,成果是给了谁。“无用”,为一些纯粹的东西和理念去生活的一种想法也会受到父辈嘲讽。我想若不是心态能抱持长期沉稳,不为外界的一些嘲讽和评价所动摇的人,要在将人定义在单一价值观的社会环境中生活也是煎熬了,五四运动过去了这么久,旧中国的一些封建因素依然还在。
默杨
每次在居民群、抢菜群甚至是文章评论里看到小阳人和羊的说法,我心里都有点不舒服,甚至能很直观地感觉到这些称呼的侮辱性。
从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新冠患者就在官方宣传对于重症、后遗症等问题的夸张报道下,被塑造成一类很不幸的人。而在病毒毒性减弱,逐渐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的当下,对于患者的印象却丝毫没有改善,甚至还恶化了。小阳人是一种很“险恶”的可爱化称呼。仿佛得了这个病,一个人就突然成为了生活无法自理的可怜孩子,而他/她作为独立个人的一切权利也都瞬间消失,并且沦为了一个需要被别人照料、监看、管束,哭哭啼啼六神无主的无行为能力人。一个成年人的自尊和权益能够这样轻易地,而且公开化地被剥夺,而这种事实可以被社会这么迅速地接受,那么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可以已经陷入了极大的政治威胁当中。
设想一下,如果你作为成年人的愤怒、失望、抵抗,一经宣传口转译,就变成了不懂事的小孩子的不成熟情绪,那么许多不讲道理的治理方式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正当化。“不得不做的强制”与“理所应当的管制”之间模糊但还存在的边界,也会被一笔勾销。这种现实恐怕要比“不顾大局”的指控让人感到更无力一些吧。
蝴蝶君
自从3月底被封控在小区,虽然每2天可以有一人限时出去购买生活必需品,但依然有很多人选择持续好几天不出门。小区里的喇叭此时发挥着那么醒目的作用,核酸检测的时间,不要聚集的告诫,让人心惊胆战。
也许人们怕的不是被感染,而是被隔离,当然官方的报道,集中隔离者生活医疗心理建设都很好。离开隔离点,大家会依依不舍,和医护人员说再见,给他们送纪念品——比如小学生的绘画,和大白们合影。党员和那些先进分子战斗在小区、村庄、马路等各个防疫点。那些冲卡,推搡乃至殴打防疫人员的人员被绳之以法,有人说你的孩子的前途被你毁了。
我所在城市的疫情严重程度,远不如上海。我们处处以上海为标杆,本地居民省外务工的首选目的地,上海占到了48%。上海就像一个我们遥不可及的贵妇,我们可怜巴巴地向她奔涌,一旦她给你造成了伤害,你就要用恶语攻击她。有朋友说现在去上海打工的少了,去了江浙。给你温暖,又给你最大伤害,这种伤害是那么彻骨。透析病人转移到县医院,不明就里的老百姓斥责其是“小阳人”,不允许下救护车;大白不被允许回小区。从来没有让人如此绝望与愤怒。官方发布了辟谣公告,什么是谣言也让我们糊涂。
ZHAO
也许有许多参与者来到这儿,同样也是为了寻找一种群体的认同,觉得,原来是有这么多人和我们一样,讨厌着政府的不作为和官僚主义,反抗着伪善和小人。
如果是我的朋友,我会支持,但是如果这是一次公共空间的讨论,我会觉得,这同样也是一个社群在寻求相同的话语体系,并且从中寻找认同,当然,对于许多仍然遭受苦难的人来说,寻找着安慰。在理解的同时,不可置疑的是,我们也在创造,或者传递着一种特殊的话语体系。并且,比起汹涌的、愚蠢的、未经思考的念头来说,我们的想法也许更科学、更严谨,但并不具有更广泛的影响力。所以这时候,我们都像面对着市场和艺术的创作者一样,究竟要让我们的话变得更加普遍,还是更加严谨——也就意味着读者需要更高的知识水平去理解。
其实可悲的是,只有我们在纠结着需要使用怎样的话语来了解和思考,而对于许多人来说,语言已经成为了他们驾轻就熟的工具。——尽管我和大家一样,厌恶这种做法。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更有效,无论是左还是右,激进的还是保守的,能够把语言当做一种技巧,创造出他们的TRUE believer所支持的语言体系,会让他们更容易接触到想要的结果。
让子弹飞一会儿
当代社会是一个后现代社会,它不再是由符合其需要的个人生产所构成,而是由各种各样的符号交换所构成。因此,后现代社会是一个由不同群体组成的异质性社会,在话语、生活方式、身体、性、交际等层面上都有独特的日常生活规范和实践,它涉及到对主导着现代主义社会生产逻辑及其工具理性的否定。
但可悲的是,这种不同群体的异质性和独特生活方式都被广泛地符号化和商业化了。现在,资本主义创造出了一个以属性和符号为尊的消费社会。这是一个基于新的技术和文化形式的模拟社会。符号现在有了自己的生命,成为社会经验的主要决定因素。符号和代码取代了现实,这个世界是通过各种符号的模拟再生来体验的,以至于与符号原本寄生的、本质的真实消失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被创造出来,在这个世界里,世界上的一切都被模拟出来,在某种意义上,由符号创建的模型取代了真实。”
文末有话说:
一,再度有朋友误会这是一个实时的线上茶话会……
好青年茶话会一般是在每周一的时间发布主题,征集大家的讨论,周六以邮件等形式呈现参与者们的讨论。当然,我们也期待之后会有更多不同形式的讨论~
二,有朋友建议我们可以提供一个版块,可以对上一期的呈现进行讨论
目前好青年茶话暂时也会在Matters同步发布,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先到那里对呈现内容进行更多讨论。我们会看看有没有其它更好的方式(比如在结尾附上一个临时的版聊?
三,有朋友想聊一下逼婚相关
这个话题很好呀,或许之后有机会让大家来聊一期~(有什么想聊的话题记得可以砸过来~
四,“想更多了解你们搞这个活动的想法”
正如好青年茶话会的Slogan——“拒绝盲目,保持表达,我们都是好青年”,今天无论线上或是线上,我们都太难拥有一个可以自由表达的空间,好青年茶话会坚信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与能力,也希望每个参与者可以看见彼此,看到更多可能(更多话都写在第一期发布的时候啦,或许后续可以在Matters上重新看到)。期待你们的声音。
五,“希望好青年茶话会能够每周举办一次”
现在就是!见一;(以及这位朋友填的内容好像窜主题了……)
好啦,本期文末的聊天就到这里啦,期待更多反馈和交流~
这里是好青年茶话会,我们会每周定期向大家发起一场讨论,并最终呈现给大家。如果你希望加入这场讨论,可以通过点击下方链接订阅我们的邮件,如果你有任何想要讨论的话题,也欢迎分享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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