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乙己(初版)
實驗中学的教室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当門一個大方的講桌,桌裏面豫備着投影儀,可以隨時投影卷子。上課的老師,每次来上課,每人一張卷子,作半節課,——這是二年前的事,現在還有再加一張当成作業,——靠着講桌站着,講半節課;倘能講的清楚,講的快,便可以多講幾道例題,拓展知識了,如果講題的効率能再高一些,那就能講点實驗的学校精神的,但這些老師,多不是實驗畢業的,大抵没有這個功夫。只有實驗畢業的老師,才能從容不迫講完題,留出幾分鐘課時間,講々實驗的精神。
我從高一起,便在学生会裏当幹事,会長説,既然兼搞学科競賽,怕是搞不了大型活動,就在作点文書工作罷。於是我三年間便專管文書的一類無聊職務了。我從此便整天的在学校三点一線的走着,学業以外就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没有什麼失職,但總覚得有些単調,有些無聊,教人活潑不得;只有王乙己進班,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王乙己是在實驗畢業而上課講不起實驗精神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高;青白臉色,一身黑衣服,像一隻黑烏鴉。雖然是實驗畢業,可却滿口衡水中的那一套,似乎十多年没有見過中学生。他対人説話,總是滿口「新時代」,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王,別人便從一篇新聞報導中的「王乙己」這個和他同齡人的名字,叫作王乙己。
王乙己一到教室,所有同学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王老師,你又搞校内維穏了!」他不回答,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打壓同学們的言論了!」王乙己睁大眼睛説,「你怎麼這樣憑空汚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在群裏説不轉不評不争吵,被同学們屠版駡」王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条々綻出,争辯道,「我的要求不能叫打壓……要求!……團委書記的事,能算打壓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新時代實驗特色校内維穏思想」,什麼「二十九大」之類,引得衆人都哄笑起来:教室内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気。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王乙己原来也有思想開放的時候,但終於專業課没有起色,又不会別的;於是愈走愈差,弄到畢業後要找不到工作了。幸而吃苦耐勞,還是母校自己培養出来的,便回了實驗,教化学的同時還兼当團委書記。可惜他又有一樣特点,便是見風使舵,一換校長,便滿口「新時代」,惹得同学們在学校裏取笑。王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要封人口。但他在我們班,却比別的老師都認真,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没有講完,暫時記在黑板上,但不出一週,定把所有題全講完,從黑板上拭去了王乙己的名字。
王乙己講過三道化学題,漲紅的臉色漸々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王老師,你当真是實驗畢業麼?」王乙己看着問他的学生,顕出不屑置辯的神気。他們便接着説道,「那你怎麼江学研聯這麼個当代史社團的存在都不能理解呢?」王乙己立刻顕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説些話;這回可是全是「為了学生安全」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衆人也都哄笑起来:教室内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気。
王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学生会的同学説話。有一回対我説道,「你了解過中國傳統文化麼?」我略々点一点頭。他説,「了解過,……我便考你一考。端午節,是那一天?」我想,破落戸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会。王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説道,「不知道罷?……我教給你,記着!這些日子應該記着。将来做接受採訪的時候要用。」我暗想我和接受採訪八竿子打不着呢,而且採訪也和端午節没什麼関係;又好笑,又不耐煩,懶々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五月初五?」王乙己顕出極高興的樣子,将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着,点頭説,「対呀対呀!……端午節融合了那些中國傳統人文精神和深厚文化,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着嘴走遠。王乙己剛從粉筆盒中拿出粉筆,想在黑板上写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気,顕出極惋惜的樣子。
王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元旦前的兩三日,班長正在慢々的写作業,拿出学案,忽然説,「王乙己長久没有来了。還有十九道例題没講呢!」我才也覚得他的確長久没有来了。一個同学説道,「他怎麼会来?……他截肢了。」班長説,「哦!……」「他總仍舊開倒車。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沿着長安街開倒車開到通州去了。城市副中心,開的了倒車的麼?」「後来怎麼樣?」「怎麼樣?車掉進了大運河,後来是撈,撈起来送醫院,治了大半夜,腿已經截肢了。」「後来呢?……後来截肢了。……截肢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班長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写他的作業。
元旦之後,北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将近期末;我整天的靠着暖気,也須開復習了。一天的下午,没有一個老師,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講一道題。」這聲音雖然極低,却很耳熟。看時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王乙己便在楼梯下対了門框坐着。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長袖,膝蓋底下已經截去,下面墊一個坐墊,用皮筋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説道,「講一道題。」班長也伸出頭去,一面説,「王老師麼?你還欠十九道例題没講完呢!」王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講罷。這一回是現作現講,趁熱打鉄。」班長仍然同平常一樣,笑着対他説,「王老師,你又開倒車了!」但他這回却不十分分辯,単説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開倒車,怎麼会掉進大運河?」王乙己低聲説道,「跌落,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班長,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同学,便和班長都笑了。我取了白板,拿給他,放在門前。他從破衣袋中摸出一支馬克筆,在白板上写字,見他滿手是泥,原来他便用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講完題,便又在旁人的説笑聲中,坐着用這手慢々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没有看見王乙己。到了期末,班長取出卷子説,「王乙己還有十九道題没講呢!」到第二学期的期中,又説「王乙己還有十九道題没講呢!」再一個期末可是没有説,再到高考前也没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没有見——大約王乙己的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