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回音

這天，大雨從來沒有停過。

這是男孩上班的第一天，他背上扛著的緊張使他即使身穿筆挺的全黑西裝，也難以挺直身子。而事實上，他並不喜歡穿西裝，也不喜歡黑色。

提早了一個小時出門，他總是這樣小心謹慎。可是這種謹慎卻也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因為過於謹慎，就成了緊繃，過於緊繃，就容易變得笨倔。他回想起這趟二十三年的人生，有過許多因為緊繃過頭而發生的醜事。像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一份理想工作的面試，本來早已把有機會問到的內容預演得滾瓜爛熟，但是到了正式關頭，卻因為緊張過度而腦袋一片空白，隻字也吐不出，如此不好的表現，到最後當然是未能被錄取。又譬如學生時期舉辦大大小小的活動，一旦活動途中發生意外，男孩總是會陷入僵直狀態，因為他處理不了不可控的事件，他總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按下開關，就只能徑直往前不能轉彎的機器人，這種性格，他是怎麼改也改不去。

看到眼前這片大雨，他心裡有不好的預感，他又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 — 只要下雨，事情就會變得不如意。他的心情頓時變得糟糕且暴躁，同時難以抑制內心的緊張與憂慮。

到了車站，有一位女孩也同樣在等候巴士。她全身上下穿著黑色鬆身衣物，頭上戴著一頂啡色的鴨舌帽，單手揹著背包，再加上向周遭散發出來清冷的氣質，就像個酷男孩一樣。

男孩收起雨傘，也在車站遮蓋下等待時，他不自覺與女孩拉開距離，因為在他心裡某處有個聲音說，不能靠近這個人。但是同一時間，他卻非常羨幕這位女生。不，其實他很清楚，他羨慕所有有「風格」的人。「風格」是甚麼？就是只從第一印象便能看出這個人很有自己的一套的氣場，再說得通俗點，就是特立獨行。男孩認為自己是個「無風格」的人。他不喜歡黑色，卻需要穿黑色。他不喜歡這份工作，卻要做這份工作。他認為他不能為自己作出選擇，他認為自己「無風格」得甚至能夠以軟弱來形容。

這是女孩上大學的第一天，為了在上學的第一天樹立強烈的印象，好讓別人記住自己，她可算花盡了心思 — 她早先已預先準備好一身看起來便很有風格的裝束，還特意買了一頂鴨舌帽來戴，這使得平日不戴帽子的她有點不習慣。出門前，她照了照鏡子，如此中性的裝扮是她首次嘗試，她喜歡這個新的自己，可是又有點不安，她擔心不被人喜歡。

為了不遲到而顯得狼狽，她提早了一個小時出門。她很在意他人目光，即使她心裡知道根本沒人在意她遲到的樣子，她仍然非常在意。她總是覺得自己需要有一個完美的偽裝，盡量不把破綻外露，於是總是一副冷酷的樣子。仔細想想，她會發現她這十八歲的人生裡，花了大部分時間來維持一個美好的自己。對此，她經常覺得很累，卻不能反抗本能般不斷做著。

看著眼前這片大雨，女孩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因為下雨時人人舉著雨傘，看不見彼此的臉，對她來說，是一大樂事。她亦可以躲在雨傘的保護下，把自己調適回最自在的狀態。

在車站等候了一會兒，一位身穿全黑西裝的男孩也走進了車站。女孩每次看見那些穿著西裝的人，一副莊重嚴肅的樣子，就會心生敬佩。這就是大人啊！她總是會發出這樣的感嘆，然後接續而來的，是不安。我將來能夠成為那樣成熟的人嗎，真擔心呢，如果長大了還是不成熟的話，會被人怎麼看呢。女孩總是這樣憂慮。

女孩感覺到男孩的目光了，而且正不間斷地望向自己。女孩本能反應地裝出一副冷酷淡定的樣子，但還是忍不住猜測男孩此時內心對自己的想法。在她的腦海裡，是一個又一個貶低自己的念頭，故意裝酷、男性化⋯⋯ 她內心發笑，因為她又再一次，因為一個從未對話的陌生人而產生了巨大的自卑感，這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啊，她想道。

雨下得越來越大，好像是在緩和男孩和女孩之間的沉默一樣。男孩仍然不時望向女孩，女孩的偽裝沒有一刻鬆懈下來。

但他們始終沒有對話。

過了一段時間，女孩先搭上了巴士，就此離開。女孩心裡鬆了一口氣，終於能夠暫時放鬆了，她心想。男孩看著女孩搭上巴士，他感覺就像是短暫的幻想離開了，他現在還不能像她那樣成為自己。

後來兩人再也未曾會面，但這場大雨將在他們的腦海揮之不去，他們後來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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