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寫作的光榮》阿爾貝·加繆
《寫作的光榮》——阿爾貝·加繆(袁莉 譯)
秉承自由精神的瑞典皇家科學院將這份殊榮授予我,萬分感激之余更添萬般惶愧。再理智的人,再理智的藝術家,都渴望被認可。我也不例外。但比起自己所做的一切,這份殊榮是過於沈重了。一個年屆不惑卻依然滿懷困惑的人,創作生涯正值中途,習慣遠離朋友、孤獨勞作,突然被攔下腳步、推至聚光燈下,四顧無援的他怎能不驚慌失措?他將藉著怎樣的心情來接受這份榮耀?此時此刻,就在歐洲,有許多作家,甚至是最偉大的作家,依然默默無聞、乏人問津;此時此刻,就在我出生的地方,依然不幸接連著不幸。
這樣的惶惑不安與內心焦灼於我並不陌生。面對命運的過度垂青,想要重歸平靜,唯有力求問心無愧。既然我所做的一切與此盛譽頗不相稱,別無他法,只有拿一生中最險惡的逆境下支撐我的信念來應對:對藝術的信念,對作家這一角色的信念。借此機會,懷著感激和友善之情,敬請諸位允許我用最簡約的方式來闡釋這兩種信念。
沒有藝術,我的生命將不復存在。但我從不將這藝術至於一切之上。如果說藝術對我而言不可或缺,那是因為它決不自我孤立,在與他人同等的層面上,讓我本色地活下去。我覺得藝術不應是獨自享受,而是一種方法,用它來感動最大多數的人,向他們奉獻一種超乎苦痛和普通歡愉之上的形象。它迫使藝術家不再自我孤立,讓他臣服於最卑微、最普遍的真理。通常情況下,選擇獻身藝術的人,都曾自視與眾不同。然而他很快會發現,自己的藝術、自己的與眾不同,往往就扎根在與所有人的相似中。藝術家就是在自我與他者不斷的交往中、在半途不可錯過的美景中、在無法抽離的群體中慢慢錘鍊自己的。因此,真正的藝術家看重一切,他們逼迫自己去理解,而不僅僅滿足當個評判。在這世上,他們必須選擇一個陣營,那一定是代表某一集團的立場,據尼採的偉大洞見,在這個集團中,佔統治地位的不是判官,而是創造者,他們之中既有勞動者,也有知識分子。
再來談談作家的角色,同樣責任重大。確切地說,今天的作家不應為製造歷史的人服務,而要為承受歷史的人服務。否則,他將形影相弔,遠離真正的藝術。任何暴君的千百萬軍隊都無法將一個作家從孤獨中拯救出來,尤其當這個作家同他們的步調一致的時候。相反,一個無名囚徒的沈默,一個被遺棄在世界另一個角落百般受辱的囚徒,就足以將作家從流放中召回,就算這個作家身處優境,只要他不忘記這種沈默,用藝術的種種方式來彰表這種沈默。
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強大到不負這一使命。但在作家漫長一生的境遇中,晦暗也好,騰達也好,在暴君的鐵牢中也好,能自在發出聲音時也好,只要他盡力做到為真理服務,為自由服務,他就能重新找回勃勃而富有生機的集體情感和支撐。為真理服務,為自由服務,這兩條也足以體現作家職業的偉大。既然作家的使命是團結盡可能多的人,那就只有容忍謊言和奴性。這個世界充斥著謊言和奴性,孤獨的荒草到處瘋長。無論我們每個人有怎樣的弱點,作家職業的高貴永遠植根在兩種艱難的介入中:拒絕謊言,反抗逼迫。
二十多年荒唐的歷史進程中,我茫然無助,和許多同齡人一樣,在時代的劇烈動蕩中,僅靠一種情感模模糊糊地支撐自己:寫作的光榮。寫作之所以光榮,是因為它有所承擔,它承擔的不僅僅是寫作。它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憑自己的力量、和這個時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擔我們共有的不幸和希望。這代人,生於一戰之初;二十來歲時伴隨早期的工業革命進程,又遭遇希特勒的暴政;隨後,彷彿要讓他們的經歷更完美,發生了西班牙戰爭、二戰、集中營慘劇,整個歐洲滿目蒼夷、獄禍四起;如今,他們又不得不在核毀滅的陰影下哺育子嗣、成就事業。沒人能要求他們更樂觀。我甚至主張在與之鬥爭的同時,要理解他們的錯誤。他們只是因為過度絕望才行不智之舉,對時代的虛無主義趨之若鶩。但終究我們中的大多數,不止是在我國,也在整個歐洲,都拒絕這樣的虛無主義,致力於追尋合法性。我們需要鍛造一種災難時代生活的藝術,以全新的面貌獲得再生,與歷史生涯中死亡的本能作鬥爭。
或許,每一代人都自負能重構這個世界。而我們這一代人卻明白這是痴人說夢。但我們的使命也許更偉大,那就是要防止這個世界分崩離析。這一代人繼承的歷史是腐化的,混雜著失敗的革命、瘋狂的技術、死去的神祇和疲弱的意識形態。在這樣的歷史之中,政權能摧毀今天的一切,卻並不能說服,智者自貶身價成為了仇視和壓迫的奴役。這代人不得不帶著獨有的清醒,為自身和周圍修復一點點生存和死亡的尊嚴。在這個即將分崩離析的世界面前,審查官建立的恐怕是永久死亡的國度。這代人明白,在與時間瘋狂賽跑的同時,他們應在不同民族間建立不屈於任何強權的和平,調和勞作與文化的關係,在每個人心裡重建和解的橋梁。能否完成這一使命還是未知數,但在世界各處,他們祭起真理和自由的大旗,必要時,願意為此犧牲而無怨無悔。這一代人在哪裡都值得敬重、值得鼓勵,尤其是在他們獻身的地方。總之,應該是向他們,獻上你們剛剛賦予我的榮耀,我想你們也會深有同感。
闡述完作家職業的高貴,我還想藉此機會談談作家的本職。除了戰鬥者他們沒有其他頭銜,他們脆弱卻執著,雖得不到公正卻嚮往公正,眾目睽睽之下不卑不亢地構思,永遠在痛苦與美好之間徘徊,在歷史毀滅性的運動中以及其自身雙重的存在里,抽絲剝繭般最終完成自己的創造。除此之外,誰又能指望從作家那裡得到現成的答案和美麗的道德信條呢?真理是難以捉摸、稍縱即逝、永遠有待追逐的。自由之路險境重重、難以生存卻又令人振奮。我們必須朝著真理和自由的目標前進,艱苦卓絕卻堅定不移,路漫漫卻要勇往直前。從此,哪個有著自知之明的作家還敢自詡為道德說教者?至於我本人,再次重申,我絕不扮演這樣的角色。我從不曾放棄過追求光明,感受存在的幸福,嚮往少年時自由自在的生活。這種種貪戀之情儘管也讓我犯了不少錯誤,卻也幫助我更好地理解了我的職業,支持我不假思索地站在那些沈默者一邊。對他們而言,要在這世上活下去,唯有靠那一點點幸福、自由卻又短暫的回憶。
由此回到現實中的我,回到我的局限、我的債務,回到我艱難的信仰上來。作為結束,我感到能更坦然地向諸位表達我的情意。這份殊榮,我願意接受並與所有同我一起戰鬥的人分享,他們從未得到過任何一點獎賞,卻唯獨受盡了折磨與不幸。最後,請再次接受我發自內心的感激和公開忠誠的承諾。這一古老而忠誠的承諾,是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每天面對自己默默必行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