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獎排行ＤＩＹ

本文首發於風傳媒。

想像這樣一個情景：

你的臉書、LINE這些社交平台上，突然有許多朋友開始轉發今年金曲獎得獎名單的圖文；奇妙的是，每一份得獎名單都有些不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呢？一查，原來是：有人開了一個網站，叫「金獎DIY」，裡面導入了公開的入圍名單和評審記錄，訪客可以根據這些名單和記錄，自己充當一個「決審」，在網頁上裁定最終的得獎清單，並且可以把自己的理由寫在旁邊，最後由網站系統輸出成圖片，讓你拿去發表。

 除了按照既有的入圍名單，你還可以自行增刪獎項、修改入圍名單，網站提供所有參賽作品的列表，你想從表外插入別的，甚至不存在的作品都可以，系統輸出圖文時會以不同顏色的字體顯示，表示這是用戶自行編輯的，以供看客辨別；圖片最後還會附個二維碼和網址，連回去，可以核對詳細資料，以防用戶再改圖而聲稱系統輸出的就是那樣。

 ──例如，十幾年來一直有人主張金曲獎不要再分國語、台語、客語，那樣看似保護小眾語種的創作者，實際效果卻是把他們隔離開來，使之不得與大眾作品同台競技，徒然造就幾個除了頒獎時刻便乏人問津的小池子。這在2010年創辦的「金音創作獎」裡實現了，一同實現的還有以搖滾、電音、嘻哈、民謠等「樂種」來分類評獎的訴求；當然，有很多作品不是很好分類，音樂風格的定義也是飽具爭議的問題，此外，金音獎主要面向獨立音樂，和「主流」的大池子（雖然現在已經很難說這裡面的流水有沒有比各個獨立的小圈子多）有所區隔，所以在感覺上又好像還是侷限在小眾之中（儘管很多人對此做過很多努力，但對大多數不那麼在乎音樂的民眾來說，這刻板印象已足夠致命）。那有沒有辦法兩全其美，或再多走出幾條未曾設想的道路呢？通過這個「金獎DIY」系統，你就可以直接辦到，而在感染力、說服力、公信力上與官方一別苗頭了。

 當然，如果要論「公信力」，你一個人，不論你有名沒名，應該都不太可能和有制度、有名譽的評審團比，所以如果這網站僅只是幫你輸出個獎單圖文，那頂多能讓一些人試著玩個一兩次，不會有人認真對待，認真的還會被取笑。畢竟，大多數人對獎項之類的態度，應該是希望「權威」和「多數」幫我我想說的話、頒獎給我喜歡的人，不如我意則吐槽；如果叫我一個人站到前台去指點江山，變成我被別人吐槽，就沒趣了。所以，如果這個網站想要玩起來，還需要多幾套魔術。

 第一套魔術是統計學。 

想像一下，如果最佳歌詞獎的公開評審紀錄中，含有每位評審的分項評分，如評審Ａ使「節奏」「聲調」「聲韻」各佔20%，「修辭」「意涵」「趣味」各佔10%，再來個「主題性」（或曰與該曲用場的契合度）10%，總分100，那麼，你可以在導入他的評分之後，修改權重，像是把「節奏」等三項壓到各10%，「修辭」等三項提到各20%，「主題性」你覺得這概念太模糊，於是改成0%不予採計，代之以你個人的主觀評價，或者另外引入銷量、點擊量之類的客觀數據。評審Ｂ不打分數而打ABCDEF，你也可以按你意思把它換算成百分制；評審Ｃ拒絕量化或公開評分，只願模糊地說這方面優秀、那方面較差，你同樣可以按你意思把它「翻譯」成一個大概的分數。然後，作為決審的你，可以認為評審Ａ講得最好，給他多算兩票，也就是讓他的評分得到乘以3的加權，而評審Ｃ太含糊，就只給他算半票，乘0.5，或者你不喜歡他，就乾脆不計。

這樣「微調」以後的得獎名單，就在保有評審團集體意見的基礎上，尊重了你對評獎標準的不同見解，你也可以自行斟酌你個人意見的權重，如果你要佔90%，大家可能認為你在故意惡搞或羞辱；佔50%，是想和評審團分庭抗禮、一別苗頭；至若只佔10%，各分項的權重也不作太誇張的調整，又能詳細闡述你的看法，那麼人家就有可能認為這確實有一些參考價值（雖然也有可能覺得不夠乾脆）。在原始數據齊全的情況下，只要用一用Excel，就可以隨意變出新一套加權總分和排名。 

你可能會覺得這小把戲過於繁瑣或無聊，那我們就來講一講政治，或者廣義的像是「文化多元」之類的意識型態。 

有人希望政治和藝術分開，有人希望政治和藝術結合，更多人希望的是藝術和我這邊的意識型態、政治立場結合，最好還要配合得不露形跡，然後和另一邊結合的東西就靠邊站，或者去死。那麼，如果評分裡含有和政治相關的細項，你就可以拿來好好給它加權統計一下，看看去除或加重意識型態因素以後，名單會有什麼變化了。 

當然，一般不會有人明擺著這麼操作來授人笑柄，金獎評審也決不會明說「政治不正確／私德有虧，扣幾分」這種話，評審過程也不是打分，而是投票。只是每屆都會有不滿結果的人這麼質疑，而這些質疑，通常也都比較情緒化，不夠縝密，也就很容易成為同樣缺乏公信力的誣蔑。這種誣蔑雖然沒有很大的力量，但對一些原本就不關注、或不想再關注金曲獎的人來說，就可以讓他們更相信這獎不值關注，然後在撂一句「都哪些人，沒聽過」之類喪氣話的時候，增加自己的爽度，以及藝文界的堵爛程度。 

對此，我們以往是沒什麼好辦法的：我們既不該強求評審講政治，也不該強求評審不講政治，更不該規定評審如何講政治──雖然很多人心底就是想要這樣，很多威權國家也是明擺著這麼幹，民主的追求又更高，講究又當又立，明面上給你自由，暗裡要你遵守一套政確的默契。然則藝術要為不爽這之中任何一點的人心而立，我們就只宜維持一個大致模糊的空間，尊重評審的獨立性，讓評審自由裁量，也容忍不滿者隨意誣蔑，並對誣蔑聲量蓋過認真討論的網路環境一籌莫展。 

但如果我們現在多了「金獎DIY」這樣一個系統，那麼，各路政治魔人，一可以堂堂正正、擺明車馬地加上「政治」與「私德」及其他個人好惡相關的變量，做出一張張伸張自己理念的獎單；二可以大玩嘲諷與「反串」，從既有的、並未寫出各細項分數的官方獎單裡，「反推」出這首歌得獎，音樂佔幾分，政治佔幾分，關係佔幾分…… 

例如，大陸許多網友笑說，劉慈欣科幻小說《三體》第一集得到星雲獎，是因為裡面寫到文革，美國人見獵心喜，覺得又有一部窩裡反的反共文學可以拿來說嘴了；豈料劉慈欣是個硬核的集體主義者，到二、三集，就把代表歐美思想的角色與路線寫到徹底失敗。那麼，現在再回看當屆星雲獎入圍名單，如果多找幾個人，各以其主觀去反推每一部作品的評分，來衡量政治因素所佔的比重，然後用同樣的方法去檢視金球獎、金像獎之類難免與政治夾纏不清的獎項，並特別關注那些雖然做到了政治正確、但還是未能得獎的東西，多方比對，或許就可以估出「政治因素能給作品加幾分」，再搭配上述的權重調整法，不喜（某種）政治正確的網友就可以把政治加權調整到0%、負100%或任何數字（也可以再插入另一個政確指標予以正向加權），然後「校正回歸」出一批更「合理」的排名。

 這種「反推」遊戲如果只有一個人自己玩、自己發，那大家當然很容易認為他在發癲，沒什麼必要理會；但如果有幾百人這麼做了，那這群體「反推」出來的細項評分，就有了一些大數據的意義，而能讓網友再去統計一番，做出各種研究。這樣，或許就可以「負負得正」，將消極負面的心理與言行，轉化為有助於大眾關注、行業建設或者文化戰爭的流量。

 或者，比較簡單粗暴的例子：東京奧運期間，中國金牌數量領先美國的時候，美國媒體就把排行榜改用總獎牌數計算，保持美國第一，後來快閉幕時金牌數終於反超中國了，就把算法改回來，keep America great，被引為笑柄，那我們能不能來用「金獎DIY」做一個諷刺的小遊戲，隨便抽一個參賽單位，要求你弄出各種算法來把它的奧運成績算到第一名？又或者，嚴肅一點的，當前世界各國處理新冠肺炎疫情的成績排行，也有機構整出一套七彎八繞的算法把美國算成第一，讓人吐槽都吐得有點累了，然而誰能用同樣的原始數據，整出幾套更合理的算法和排名呢？其實誰都可以，只要花點時間抓數據，會用Excel之類的試算表跑一下便得，只是這畢竟不是很簡便，娛樂性也不強。那如果有個「金獎DIY」網站來加強方便和好玩的程度，興許就能在短時間內吸引到世界各地的網友，作出大量的算式和排行，把那些所謂權威機構的影響力沖掉。 

當然，你可以說：網路上許多人會傾向於情緒化打分，政治更會將這種傾向極端化，使得統計結果失去嚴肅意義，而還須像各大評分網站那樣補上一堆算法和規則，將用戶分級，過濾掉機器人和水軍──這就會產生一個邏輯不自洽的問題：我們做這個「DIY」，就是衝著各種不服「官方」的心理，讓他們另搞一套算法來的，但若你又要把他們整出來的結果再去統計一番，那不服的人也理當可以再搞一套算法來修正你的統計和排行，如此「套娃」便足以消解你任何正面的企圖。更別說，能帶來初始流量、有興趣玩這遊戲的人，應該至少有相當一部份就是衝著惡搞來的。如果只想把這種人當成追求某種高端內容的墊腳石而不予尊重，那人家就會想出一百種方法來把你玩壞。所以這邊的一個小結論是先別強求什麼嚴肅意義。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是不能迴避的：認真聆聽、謹慎評論的「內容生產者」或曰「優質流量」在哪裡都是少數，尤其金獎還不能只評一兩首歌，而是應該把入圍的作品都仔細品味過。這除非你出錢請人付出和金獎評審一樣的勞動，實難指望有幾人能自動自發地做到。那麼，我們還能怎麼鼓勵用戶實際去細讀、細聽那些作品呢？

 這就得靠第二個法寶：等級系統。

 例如你要重評金曲獎的「最佳歌詞」，那麼，請你在線上把入圍的幾首歌全都從頭到尾聽一遍，或者系統和KKBOX之類音樂平台聯動一下，驗證你全部都有買。通過這樣的認證之後，你的評價或排名就有1級，在系統輸出的圖文上以藍字顯示。如果未經認證，就只算0級，灰字顯示。當然，每個獎項要分開計算，例如你又要評最佳男歌手、最佳女歌手，但其中入圍作品你沒聽完，沒過認證，在那一項上面就還只能是0級灰字。

 我們沒有辦法保證用戶真的會從頭到尾聽完每一條歌，而不是掛機去做其他事；如果用戶已經買了實體專輯或聽過現場，也沒有道理叫他在本平台上再買一次。所以，在1級藍字之上，還應增設2級紫字：對每首入圍歌曲都作了若干字評論，或在此獎項條目之下發表若干字的總評，並且沒有被舉報、判定為灌水。之上又可有3級金字：你的評論得到了至少若干人點讚，加若干分，再加計「用戶等級」換算若干分，總分在一定水平以上，或者在系統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用戶等級」又是怎麼回事？比照各種手機遊戲、網路平台的搞法，登錄系統、參與活動、被人點讚都能得到經驗值；越活躍就能升越高。高等級玩家給人點讚時，能讓被讚加比較多分；自己評獎時，也更容易出金字。網站要營利的話，也可以讓用戶花錢買等級，或是不直接賣等級，而是賣經驗值增長加成的VIP。此外，還可以通過等級或充值兌換各種炫炮的字體、底色、花紋的使用權，用在輸出的圖文上，這也是遊戲界著名的利藪之一，曰「皮膚」。

 當然，如果這個「金獎DIY」只是一個全新的、獨立的平台，搞這一套，沒有更多誘因，是很難吸引人來跟你玩進去的，課金系統也有很大可能氣走原本願意實實在在作評論的優質內容生產者，就算你找來一批優秀的數值策劃人員求取平衡，也只能少扣幾分。

 那麼，如果這「金獎DIY」不是一個獨立的網站，而是和一家或多家既有的大平台聯動，或乾脆就是某大平台增設的子項目呢？例如，坐擁海量用戶和版權的網易雲音樂，或者也有許多版權但運營一直沒有起色的騰訊音樂，要是來個這麼一下，並且把自家集團旗下的遊戲、社群都拉來聯動，用戶直接通過微博或QQ、微信帳號登錄，然後參與活動送遊戲物品遊戲幣，那單單為了這些贈品，就會有海量的遊戲玩家湧進來做任務。這樣一來，至少，這些音樂就能多讓一大幫人聽到了。

 當然你也會問：騰訊、網易這些中國大陸的巨頭，幹嘛要幫台灣金曲獎這種利益關係不大、而政治風險爆表的獎項引流？那他們就不做金曲獎的，做中國內地的音樂獎項嘛。如果做既有的、官方的音樂獎可能開罪於人，那就自己多辦幾套音樂獎嘛，例如騰訊開一個「騰訊遊戲音樂獎」，從騰訊系的產品裡評獎，先請一批專業評審，然後拉玩家進來參評；網易也開一個「網易遊戲音樂獎」打對台，比照辦理；小公司聯合起來開個「獨立遊戲音樂獎」，玩法上可作些變化；最後或許再有人把這些整到一起弄個「中國遊戲音樂獎」。如此用「群眾參與」這張牌，首先可沖淡商業獎項先天的黑箱操作之嫌，把獎單的權威性散發到一大批人身上，再來還可能讓看客產生興趣，從而嘗試先前沒玩過的遊戲。

 可惜，中共最近正在大力整治娛樂圈，勒令微博等社交平台取消明星藝人榜單、不得設置誘導粉絲「打榜」的相關功能，而我們這個以「金獎DIY」進一步深入挖掘下沉用戶市場、構建元宇宙大數據場景、優化產品線橫向互通、跨界聯動打造生態閉環、而必將淪為水軍遊樂場兼鍵政洪泛區的想法，豈止會撞上槍口，簡直就是鑽進炮膛裡了。所以決不會有哪家大公司敢搞這些的，只有無牽無掛、無行無號的無名小卒能做，而那就不可能把大佬們都牽過來打組合拳，頂多在Github之類的開源平台上掛著，或是做成小遊戲上Steam，並開放創意工坊讓各路好漢針對各種獎項、排行開發mod，讓玩家去觸犯任何國家、群體的任何紅線，被封禁也不怕，因為核心玩法很簡單，誰都能照做，做不了線上版也能做單機版，只是不能奢望得到大平台可能達到的集群效益而已。 

反觀台灣──我終於把這四字用出陽光、正面、積極的意義了！台灣的媒體和企業就有做這個的條件。這裡也有影音平台、社交平台、遊戲公司，此外更有不少蓄勢待發的區塊鏈企業，以及不怕事的藝文工作者。那麼，是否可能有誰確實按此思路，整出個什麼花樣來呢？

 或者，還有誰能想些方法，誘導那許多對近年的金曲、金馬、金鐘這些老牌獎項持「都誰啊，沒聽過」這種冷嘲態度的網友，去多聽一些、多看一些、多討論一些，而不是徒然地譴責和鄙視他們？ 

寫這篇隨筆的初衷，也就是這樣而已。比起誠實的欣賞，浮躁的看客更樂意做的是藉由武斷的裁判、撂話來張揚自己的成見；對此，「金獎DIY」的思路，就是不加制止，反而助推，然後希望哪怕只多一兩人，能沉靜下來去體驗一下「沒聽過」的東西，然後或許有所感觸，而能升起一點真心，最終沉澱出多一點真誠的反饋──儘管代價可能是讓網路更添許多互輕互賤的喧囂。至於其他學術上、功利上的意義與價值，就待下回我在同人圈裡辦個小獎、小比賽實驗一下再說吧！